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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詩三百首》指導大概(3)


  典故只是故事的意思。這所謂故事包羅的卻很廣大。經史子集等等可以說都是的;不過詩文裡引用,總以常見的和易知的為主。典故有一部分原是事物的比喻,有一部分是事蹟,另一部分是成辭。上文說典故是歷史的比喻和神仙的比喻,是專從詩文的一般讀者著眼,他們覺得詩文裡引用史事和神話或神仙故事的地方最困難。這兩類比喻都應該包括著那三部分。如前節所引《古柏行》裡的「大廈如傾要梁棟」,「大廈之傾,非一木所支」,見《文中子》;「栝柏豫章雖小,』已有棟樑之器」,是袁粲歎美王儉的話,見《晉書》。大廈傾和梁棟都是歷史的比喻,同時可還是事物的比喻。又,「乾坤日夜浮」(五律,杜甫,《登岳陽樓》)是用《水經注》。《水經注》道:「洞庭湖廣五百里,日月若出沒其中。」乾坤是喻體,日夜浮是喻依。天地中間好像只有此湖;湖蓋地,天蓋湖,天地好像只是日夜飄浮在湖裡。洞庭湖的廣大是意旨。又,「古調雖自愛,今人多不彈」(五絕,劉長卿,《彈琴》),用魏文侯聽古樂就要睡覺的話,見《禮記》。兩句是喻依,世人不好古是喻體,自己不合時宜是意旨。這三例不必知道出處便能明白;但知道出處,句便多義,詩味更厚些。

  引用事蹟和成辭不然,得知道出處,才能瞭解正確。如「聖代無隱者,英靈盡來歸。遂令東山客,不得顧采薇。」(五古,王維,《送綦毋潛落第還鄉》)謝安曾隱居會稽東山。東山客是喻依,喻體是綦毋潛,意旨是大才隱處。采薇是伯夷、叔齊的故事,他們義不食周粟,隱于首陽山,采薇而食。采薇是喻依,隱居是喻體,自甘淡泊是意旨。又,「客心洗流水」(五律,李白,《聽蜀僧浚彈琴》),流水用俞伯牙、鐘子期的故事,俞伯牙彈琴,志在流水。鐘子期就聽出了,道:「洋洋乎,若江河!」詩句是倒裝,原是說流水洗客心。流水是喻依,喻體是蜀僧浚的琴曲,意旨是曲調高妙。洗流水又是雙關的,多義的。洗是喻依,淨是喻體,高妙的琴曲滌淨客心的俗慮的意旨。洗流水又是喻依,喻體是客心;聽琴而客心清淨,像流水洗過一般,是意旨。又,錢起《送僧歸日本》(五律)道:「……浮天滄海遠,去世法舟輕。……惟憐一燈影,萬里眼中明。」一燈影用《維摩經》。經裡道:「有法門,名無盡燈。譬如一燈燃百千燈,冥者皆明,明終不盡。夫一菩薩開導千百眾生,令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譯言「無上正等正覺心」),其於道意亦不滅盡。是名無盡燈。」這兒一燈是喻依,喻體是覺者;一燈燃千百燈,一覺者造成千百覺者,道意不滅是意旨。但在詩句裡,一燈影卻指舟中禪燈的光影,是喻依,喻體是那日本僧,意旨是他回國傳法,輾轉無盡。——「惟憐」是「最愛」的意思。又,「後來鞍馬何逡巡,當軒下馬入錦茵。楊花雪落覆白蘋,青鳥飛去銜紅巾。炙手可熱勢絕倫,慎莫近前丞相嗔!」(七古,樂府,杜甫,《麗人行》)全詩詠三月三日長安水邊遊樂的情形,以楊國忠兄妹為主。詩中上文說到虢國夫人和秦國夫人,這幾句說到楊國忠——他那時是丞相。「楊花」二語正是暮春水邊的景物。但是全詩裡只在這兒插入兩句景語,奇特的安排暗示別有用意。北魏胡太后私通楊華作《楊白花歌辭》,有「楊花飄蕩落南家」,「願銜楊花入窠裡」等語。白蘋,舊說是楊花入水所化。楊國忠也和虢國夫人私通。「楊花」句一方面是個喻依,喻體便是這件事實。楊國忠兄妹相通,都是楊家人,所以用楊花覆白蘋為喻,暗示譏刺的意旨。青鳥是西王母傳書帶信的侍者。當時總該有些侍婢是給那兄妹二人居間。「青鳥」句一方面也是喻依,喻體便是這些居間的侍婢,意旨還是譏刺楊國忠不知恥。青鳥是神仙的比喻。這兩句隱約其辭,雖志在譏刺,而言之者無罪。又杜甫《登樓》(七律):

  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
  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雲變古今。
  北極朝廷終不改,西山寇盜莫相侵。
  可憐後主還祠廟,日暮聊為《梁父吟》。

  舊注說本詩是代宗廣德二年在成都作。元年冬,吐蕃陷京師,郭子儀收復京師,請代宗反正。所以有「北極」二句。本篇組織用賦體,以四方為骨幹。錦江在東,玉壘山在西,「北極」二句是北眺所思。當時後主附祀先主廟中,先主廟在成都城南。「可憐」二句正是南瞻所感(羅庸先生說,見《國文月刊》九期)。可憐後主還有祠廟,受祭享;他信任宦官,終於亡國,孤負了諸葛亮出山一番。《三國志》裡說「亮躬耕隴畝,好為《梁父吟》」,《梁父吟》的原辭不傳(流傳的《梁父吟》決不是諸葛亮的《梁父吟》),大概慨歎小人當道。這二語一方面又是喻依,喻體是代宗和郭子儀;代宗也信任宦官,杜甫希望他「親賢臣,遠小人」(諸葛亮《出師表》中語),這是意旨。「日暮」句又是一喻依,喻體是杜甫自己;想用世是意旨。又,「今朝郡齋冷,忽念山中客。澗底束荊薪,歸來煮白石」(五古,韋應物,《寄全椒山中道士》),煮白石用鮑靚事。《晉書》:「靚學兼內外,明天文河洛書。嘗入海,遇風,饑甚,取白石煮食之。」煮白石是喻依,喻體是那山中道士,他的清苦生涯是意旨。這也是神仙的比喻。又,「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七律,李白,《登金陵鳳凰台》),兩句一貫,思君的意思似甚明白。但樂府《古楊柳行》道,「讒邪害公正,浮雲冷白日」,古句也道,「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反」,本詩顯然在引用成辭。陸賈《新語》說:「邪官之蔽賢,猶浮雲之障日月。」本詩的「浮雲能蔽日」一方面也是喻依,喻體大概是楊國忠等遮塞賢路。意旨是邪臣蔽君誤國;所以有「長安」句。歷史的比喻和神仙的比喻引用故事,得增減變化,才能新鮮入目。宋人所謂「以舊為新」,便是這意思。所引各例可見。

  典故滲透全詩的,如孟浩然《臨洞庭上張丞相》(五律):

  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
  氣蒸雲夢澤,波撼岳陽城。
  欲濟無舟楫,端居恥聖明。
  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

  張丞相是張九齡,那時在荊州。前四語描寫洞庭湖,三四是名句。後四語蟬聯而下,還是就湖說,只「端居」句露出本意,這一語便是《論語》「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的意思。「欲濟」句一方面說想渡湖上荊州去,卻沒有船,一方面是一喻依。偽《古文尚書·說命》殷高宗命傅說道,若濟巨川,「用汝作舟楫」。本詩用這喻依,喻體卻是欲用世而無引進的人,意旨是希望張丞相援手。「坐觀」二語是一喻依。《漢書》用古人言,「臨淵羡魚,不如退而結網」。本詩裡網變為釣。這一聯的喻體是羨人出仕而得行道。自己無釣具,只好羨人家釣得的魚,自己不得仕,只好羨人家行道。意旨同上。

  全詩用典故最多的,本書中推杜甫《寄韓諫議注》一首(七古):

  今我不樂思岳陽,身欲奮飛病在床。
  美人娟娟隔秋水,濯足洞庭望八荒。
  鴻飛冥冥日月白,青楓葉赤天雨霜。
  玉京群帝集北斗,或騎麒麟翳鳳凰。
  芙蓉旌旗煙霧落,影動倒景搖瀟湘。
  星宮之君醉瓊漿,羽人稀少不在旁。
  似聞昨者赤松子,恐是漢代韓張良。
  昔隨劉氏定長安,帷幄未改神慘傷。
  國家成敗吾豈敢,色難腥腐餐楓香。
  周南留滯古所惜,南極老人應壽昌。
  美人胡為隔秋水!焉得置之貢玉堂!

  韓諫議的名字事蹟無考。從詩裡看,他是楚人,住在岳陽。肅宗平定安史之亂,收復東西京,他大約也是參與機密的一人。後來去官歸隱,修道學仙。這首詩是愛惜他,思念他。第一節說思念他,是秋日,自己是在病中。美人這喻依見《楚辭》,但在這兒喻體是韓諫議,意旨是他的才能出眾。「鴻飛冥冥,弋人何篡焉!」見揚雄《法言》。這兒一方面描寫秋天的實景,一方面是喻依;喻體還是韓諫議,意旨是他已逃出世網。第二節說京師貴官聲勢煊赫,而韓諫議不在朝。本節差不多全是神仙的比喻,各有來歷。「玉京」句一喻依,喻體是集於君側的朝廷貴官,意旨是他們承君命掌大權。「或騎」二語一套喻依——「煙霧落」就是落在煙霧中,喻體同上句,意旨是他們的騎從儀衛之盛。影是芙蓉旌旗的影。「影動」句一喻依,喻體是聲勢煊赫,從京師傳遍天下;意旨是在瀟湘的韓諫議也必聞知這種聲勢。星宮之君就是玉京群帝,醉瓊漿的喻體是宴飲,意旨是征逐酒食。羽人是飛仙,羽人稀少就是稀少的羽人;全句一喻依,喻體是一些遠隱的臣僚不在這繁華場中,意旨是韓諫議沒有分享到這種聲勢。第三節說韓諫議曾參與定亂收京大計,如今卻不問國事,修道學仙。全節是神仙的比喻夾著歷史的比喻。昨者是從前的意思。如今的赤松子,昨者「恐是漢代韓張良」。韓張良的跟赤松子的喻體都是韓諫議,前者的意旨是他有謀略,後者的意旨是他修道學仙。別的喻依可以准此類推下去。第四節說他閒居不出很可惜,祝他老壽,希望朝廷再起用他來匡君濟世。太史公司馬談因病留滯周南,不得參與漢武帝的封禪大典,引為平生恨事。詩中「周南留滯」是喻依,喻體是韓諫議,意旨是他閒居鄉里。南極老人就是壽星,是喻依,喻體同,意旨便是「應壽昌」。以上只闡明大端,細節從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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