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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詩三百首》指導大概(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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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在生病的時候或煩惱的時候,拿過一本詩來翻讀,偶爾也朗吟幾首,便會覺得心上平靜些,輕鬆些。這是一種消遣,但跟玩骨牌或紙牌等等不同,那些大概只是碰碰運氣。跟讀筆記一類書也不同,那些書可以給人新的知識和趣味,但不直接調平情感。讀小說在這些時候大概只注意在故事上,直接調平情感的效用也不如詩。詩是抒情的,直接訴諸情感,又是節奏的,同時直接訴諸感覺,又是最經濟的,語短而意長。具備這些條件,讀了心上容易平靜輕鬆,也是當然。自來說,詩可以陶冶性情,這句話不錯。 但是詩決不只是一種消遣,正如筆記一類書和小說等不是的一樣。詩調平情感,也就是節制情感。詩裡的喜怒哀樂跟實生活裡的喜怒哀樂不同。這是經過「再團再煉再調和」的。詩人正在喜怒哀樂的時候,決想不到作詩。必得等到他的情感平靜了,他才會吟味那平靜了的情感想到作詩;於是乎運思造句,作成他的詩,這才可以供欣賞。要不然,大笑狂號只教人心緊,有什麼可欣賞的呢?讀詩所欣賞的便是詩裡所表現的那些平靜了的情感。假如是好詩,說的即使怎樣可氣可哀,我們還是不厭百回讀的。在實生活裡便不然,可氣可哀的事我們大概不願重提。這似乎是有私無私或有我無我的分別,詩裡無我,實生活裡有我。別的文學類型也都有這種情形,不過詩裡更容易見出。讀詩的人直接吟味那無我的情感,欣賞它的發而中節,自己也得到平靜,而且也會漸漸知道節制自己的情感。一方面因為詩裡的情感是無我的,欣賞起來得設身處地,替人著想。這也可以影響到性情上去。節制自己和替人著想這兩種影響都可以說是人在模仿詩。詩可以陶冶性情,便是這個意思。所謂溫柔敦厚的詩教,也只該是這個意思。 部定初中國文課程標準「目標」裡有「養成欣賞文藝之興趣」一項,略讀教材裡有「有注釋之詩歌選本」一項。高中國文課程標準「目標」裡又有「培養學生欣賞中國文學名著之能力」一項,關於略讀教材也有「選讀整部或選本之名著」的話。欣賞文藝,欣賞中國文學名著,都不能忽略讀詩。讀詩家專集不如讀詩歌選本。讀選本雖只能「嘗鼎一臠」,卻能將各家各派鳥瞰一番;這在中學生是最適宜的,也最需要的。有特殊的選本,有一般的選本。按著特殊的作派選的是前者,按著一般的品味選的是後者。中學生不用說該讀後者。《唐詩三百首》正是一般的選本。這部詩選很著名,流行最廣,從前是家弦戶誦的書,現在也還是相當普遍的書。但這部選本並不成為古典;它跟《古文觀止》一樣,只是當年的童蒙書,等於現在的小學用書。不過在現在的教育制度下,這部書給高中學生讀才合式。無論它從前的地位如何,現在它卻是高中學生最合式的一部詩歌選本。唐代是詩的時代,許多大詩家都在這時代出現,各種詩體也都在這時代發展。這部書選在清代中葉,入選的差不多都是經過一千多年淘汰的名作,差不多都是歷代公認的好詩。雖然以明白易解為主,並限定詩篇的數目,規模不免狹窄些,卻因此成為道地的一般的選本,高中學生讀這部書,靠著注釋的幫忙,可以吟味欣賞,收到陶冶性情的益處。 本書是清乾隆間一位別號「蘅塘退士」的人編選的。卷頭有《題辭》,末尾記著「時乾隆癸未年春日,蘅塘退士題」。乾降癸未是公元一七六三年,到現在快一百八十年了。有一種刻本「題」字下押了一方印章,是「孫洙」兩字,也許是選者的姓名。孫洙的事蹟,因為眼前書少,還不能考出、印證。這件事只好暫時存疑。《題辭》說明編選的旨趣,很簡短,抄在這裡: 世俗兒童就學,即授《千家詩》,取其易於成誦,故流傳不廢。但其詩隨手掇拾,工拙莫辨。且五七言律絕二體,而唐宋人又雜出其間,殊乖體制。因專就唐詩中膾炙人口之作擇其尤要者,每體得數十首,共三百餘首,錄成一編,為家塾課本。俾童而習之,白首亦莫能廢。較《千家詩》不遠勝耶?諺雲,「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吟詩也會吟」,請以是編驗之。 這裡可見本書是斷代的選本,所選的只是「唐詩中膾炙人口之作」,就是唐詩中的名作。而又只是「擇其尤要者」,所以只有三百餘首,實數是三百一十首。所謂「尤要者」大概著眼在陶冶性情上。至於以明白易解的為主,是「家塾課本」的當然,無須特別提及。本書是分體編的,所以說「每體得數十首」。引諺語一方面說明為什麼只選三百餘首。但編者顯然同時在模仿「三百篇」,《詩經》三百零五篇,連那有目無詩的六篇算上,共三百一十一篇;本書三百一十首,決不是偶然巧合。編者是怕人笑他僭妄,所以不將這番意思說出。引諺語另一方面叫人熟讀,學會吟詩。我們現在也勸高中學生熟讀,熟讀才真是吟味,才能欣賞到精微處。但現在卻無須再學作舊體詩了。 本書流傳既廣,版本極多。原書有注釋和評點,該是出於編者之手。注釋只注事,頗簡當,但不釋義。讀詩首先得瞭解詩句的文義;不能瞭解文義,欣賞根本說不上。書中各詩雖然比較明白易懂,又有一些注,但在初學還不免困難。書中的評,在詩的行旁,多半指點作法,說明作意,偶爾也品評工拙。點只有句圈和連圈,沒有讀點和密點——密點和連圈都表示好句和關鍵句,並用的時候,圈的比點的更重要或更好。評點大約起於南宋,向來認為有傷雅道,因為妨礙讀者欣賞的自由,而且免不了成見或偏見。但是謹慎的評點對於初學也未嘗沒有用處。這種評點可以幫助初學瞭解詩中各句的意旨並培養他們欣賞的能力。本書的評點似乎就有這樣的效用。 但是最需要的還是詳細的注釋。道光間,浙江省建德縣(?)人章燮鑒於這個需要,便給本書作注,成《唐詩三百首注疏》一書。他的自跋作于道光甲午,就是公元一八三四年,離蘅塘退士題辭的那年是七十一年。這注本也是「為家塾子弟起見」,很詳細。有詩人小傳,有事注,有意疏,並明作法,引評語;其中李白詩用王琦《李太白集注》,杜甫詩用仇兆鼇《杜詩詳注》。原書的旁評也留著,但連圈沒有——原刻本並句圈也沒有。書中還增補了一些詩,卻沒有增選詩家。以注書的體例而論,這部書可以說是駁雜不純,而且不免繁瑣疏漏附會等毛病。書中有「子墨客卿」(名翰,姓不詳)的校正語十來條,都確切可信。但在初學,這卻是一部有益的書。這部書我只見過兩種刻本。一種是原刻本。另一種是坊刻本,四川常見。這種刻本有句圈,書眉增錄各家評語,並附道光丁酉(公元一八三七)印行的江蘇金壇于慶元的《續選唐詩三百首》。讀《唐詩三百首》用這個本子最好。此外還有商務印書館鉛印本《唐詩三百首》,根據蘅塘退士的原本而未印評語。又,世界書局石印《新體廣注唐詩三百首讀本》,每詩後有「注釋」和「作法」兩項。「注釋」注事比原書詳細些;兼釋字義,卻間有誤處。「作法」兼說明作意,還得要領。卷首有「學詩淺說」,大致簡明可看。書中只絕句有連圈,別體只有句圈;絕句連圈處也跟原書不同,似乎是抄印時隨手加上,不足憑信。 本書編配各體詩,計五言古詩三十三首,樂府七首,七言古詩二十八首,樂府十四首,五言律詩八十首,七言律詩五十首,樂府一首,五言絕句二十九首,樂府八首,七言絕句五十一首,樂府九首,共三百一十首。五言古詩和樂府,七言古詩和樂府,兩項總數差不多。五言律詩的數目超出七言律詩和樂府很多;七言絕句和樂府卻又超出五言絕句和樂府很多。這不是編者的偏好,是反映著唐代各體詩發展的情形。五言律詩和七言絕句作的多,可選的也就多。這一層下文還要討論。五、七、古、律、絕的分別都在形式,樂府是題材和作風不同。樂府也等下文再論,先說五七古律絕的形式。這些又大別為兩類:古體詩和近體詩。五七言古詩屬前者,五七言律絕屬後者。所謂形式,包括字數和聲調(即節奏),律詩再加對偶一項。五言古詩全篇五言句,七言古詩或全篇七言句,或在七言句當中夾著一些長短句。如李白《廬山謠》開端道: 我本楚狂人,狂歌笑孔丘。 手持綠玉杖,朝別黃鶴樓。 五嶽尋山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遊。 又如他的《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雲》開端道: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長風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 這些都是五七言古詩。五七古全篇沒有一定的句數。古近體詩都得用韻,通常兩句一韻,押在雙句末字;有時也可以一句一韻,開端時便多如此。上面引的第一例裡「丘」「樓」「遊」是韻,兩句間見;第二例裡「留」和「憂」是逐句韻,「憂」和「樓」是隔句韻。古體詩的聲調比較近乎語言之自然,七言更其如此,只以讀來順口聽來順耳為標準。但順口順耳跟著訓練的不同而有等差,並不是一致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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