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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宗元《封建論》指導大概(2)


  指導大概

  本篇是議論文,而且是議論文中的辯論文。辯論的題目是封建制和郡縣制的得失。辯論的對象是魏代的曹冏,他作《六代論》,晉代的陸機,他作《五等論》,都是擁護封建的人;還有唐代的杜佑等。曹、陸的論,《文選》裡有;杜佑等的意見,載在《唐書·宗室傳贊》裡——那「贊」裡也節錄了本篇的文字。本篇著重實際的政制,所以曆引周秦漢唐的事蹟作證。但實際的政制總得有理論的根據;曹、陸都曾舉出他們理論的根據。柳宗元是反對封建的,他也有他的政治哲學作根據,這便是「勢」。他再三的說,「封建非聖人意也,勢也」①②⒁。這是全篇的主旨。柳宗元生在安史亂後,又親見朱泚、朱滔、李希烈、王武俊、吳少誠、吳元濟、王承宗諸人作亂。這些都是「藩鎮」,都是軍閥的割據。篇中所謂「叛將」,便指的這些人。他們委任官吏,截留稅款,全不把朝廷放在眼裡。這很像「春秋時代」強大的諸侯。柳宗元反對封建,是在這一種背景裡。他是因為對於當時政治的關心才引起了對於封建制的歷史的興趣;所以引證的事實一直到唐代,而且對於當時的局面還建議了一個簡要的原則⑾,供執政者參考。——柳宗元是唐朝的臣子,照例得避本朝帝王的諱。太宗諱「世民」,文中「世」作「代」,「民」作「人」——文中有兩個「民」字⑩,大概是傳刻的人改的。高宗諱「治」,文中作「理」。當時人都得如此,不獨柳宗元一個。今在想著該是避諱的字下,都用括弧注出應作的本字,也許看起來明白些。

  曹、陸都以為封建是「聖人意」。《六代論》說,「夫與人共其樂者,人必憂其憂,與人同其安者,人必拯其危。先王知獨治之不能久也,故與人共治之,知獨守之不能固也,故與人共守之」。《五等論》也說,「夫先王知帝業至重,天下至曠;曠不可以偏制,重不可以獨任;任重必於借力,制曠終乎因人。於是乎立其封疆之典,財(同「裁」)其親疏之宜,使萬國相維以成磐石之固,宗庶雜居而定『維城』之業」。共憂樂,同安危,便是封建制的理論的根據。曹、陸都說這是「先王知」,可見是「聖人意」。這是封建論者共同的主要的論據。柳宗元反對封建,得先打破這個論據。這是本篇主要的工作①—⑥。「封建非聖人意也,勢也」,便是針對著曹、陸的理論而發的。柳宗元還說:「彼封建者,更古聖王堯舜禹湯文武而莫能去之。蓋非不欲去之也,勢不可也。」①那麼,不但「封建非聖人意」,聖人並且要廢除封建,只是「勢不可」罷了。說到「勢」,便得從封建起源或社會起源著眼,這便是所謂「生人(民)之初」①。柳宗元似乎不相信古傳的「天作君師」說(《孟子》引《逸尚書》);他以為「君長刑政」起於「爭」。人與人因物資而爭,其中「智而明者」給他們「斷曲直」,施刑罰,讓他們息爭。這就是「君長」。有「君長刑政」然後有秩序,然後有「群」。群與群又因物資相爭,息爭的是兵強德大的人;於是乎有諸侯。諸侯相爭,息爭的是德大的人;於是乎有方伯、連帥。方伯、連帥相爭,息爭的是德更大的人;於是乎有天子。「然後天下會於一」②。群的發展是自小而大,自下而上。這是柳宗元的封建起源論社會起源論,也就是他的政治哲學。所謂「勢」,就指這種自然的發展而言。他的理論大概是從《荀子》來的。《荀子·禮論》篇說:「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則不能無求。求而無度量分界,則不能不爭,爭則亂,亂則窮。先王惡其亂也,故制禮義以分之。」《君道》篇又說:「君者,何也?曰,能群也。」這便是「君長刑政」起於「爭」的道理,不過說得不成系統罷了。「假物」也是借用《荀子·勸學》篇「君子……善假於物」的話,篇中已提明荀卿。至於那種層次的發展,是恰和《墨子·尚同》篇所說翻了個個兒。《尚同》篇以為「正長」「刑政」起於「亂」;而封建的社會的發展是自天子至於「鄉里之長」,是自大而小,自上而下。柳宗元建立了他的封建起源論社會起源論,接著就說「自天子至於裡胥,其德在人(民)者,死必求其嗣而奉之」②。這是說明封建的世襲制的來由,但未免太簡單化了些。

  可是社會的自然發展是「勢」,聖人的「不得已」也是「勢」。篇中論湯武不革除封建制的緣故道:「蓋以諸侯歸殷者三千焉,資以黜夏,湯不得而廢;歸周者八百焉,資以勝殷,武王不得而易。徇之以為安,仍之以為俗,湯、武之所不得已也。」⒀「徇之以為安,仍之以為俗」,不免是姑息,不免是妥協。所以接著便說,「湯、武之所不得已也。夫不得已,非公之大者也,私其力於己也,私其衛於子孫也」⒀。這種「不得已」出於私心,雖然也是「勢」,卻跟那聖人也無可奈何的「生人(民)之初」的「勢」不一樣。但是無論怎麼樣,封建「非聖人之意」是一定的。在封建的世襲制下,「世大夫世食祿邑,以盡其封略,聖賢生於其時,亦無以立於天下」⒁。聖人那會定下這種不公的制度呢?本篇除辯明「封建非聖人意也,勢也」這個主旨以外,還設了三個難。末一難是「殷周,聖王也,而不革其制,固不當覆議也」。柳宗元便舉出「湯、武之所不得已」來破這一難,已見上。中一難是「夏、商、周封建而延,秦郡邑而促」⑿。《六代論》開端就說「昔夏、殷、周之曆世數十,而秦二世而亡」;杜佑也以為封建制「主祚常永」,郡縣制「主祚常促」。但這也是封建論者一般的意見,因為周歷年八百,秦二世而亡,可以作他們的有力的證據。柳宗元卻只舉魏晉唐三代作反證。魏晉兩代,封建制還存著,「而二姓陵替,不聞延祚」;唐代改了郡縣制,「垂二百祀,大業彌固」⑿。可見朝代的長短和封建是無關的。頭一難是:「封建者,必私其土,子其人(民),適其俗,修其理(治),施化易也。守宰者,苟其心,思遷其秩而已,何能理(治)乎?」⑦這也是《五等論》裡一層主要的意思,而且是陸機自己的見解——他那「共憂樂,同安危」的論據是襲用曹冏的。這裡他說:「五等之君為己思治,郡縣之長為利圖物。何以征之?蓋企及進取,仕子之常志;修己安民,良士之所希及。夫進取之情銳而安民之譽遲。是故侵百姓以利己者,在位所不憚,損實事以養民者,官長所夙夜也。君無卒歲之圖,臣挾一時之志。五等則不然,知國為己土,眾皆我民,民安己受其利,國傷家嬰其病。故前人欲以垂後,後嗣思其堂構;為上無苟且之心,群下知膠固之義。」「共憂樂,同安危」,是從治者方面看,「施化」的難易是從受治者方面看。這後一層的重要僅次於前者,也是封建論者一種有力的論據。所以本篇列為頭一難。別的兩難,柳宗元只簡單的駁了過去;只對於這一難,卻曆引周秦漢唐的事蹟,證明它的不正確。他對於「共憂樂,同安危」那個論據,除建立了新的替代的「勢」的理論外,也曾引周秦漢唐的事蹟作證。這一難的重要性由此可見。篇中兩回引周秦漢唐的事蹟,觀點卻不同。一回著重在「制」,在治者;一回著重在「政」,在被治者。但從實際的政治裡比較封建制和郡縣制的得失,卻是一樣的。

  照全篇所論,封建制有三失。一是「諸侯盛強,末大不掉」,天子「徒建空名于公侯之上」③。二是「列侯驕盈,黷貨事戎;大凡亂國多,理(治)國寡」⑧。三是「繼世而理(治)」,君長的賢不肖未可知,「生人(民)之理(治)亂未可知」⒁。因為「末大不掉」,便有陸機說的「侵弱之辱」,「土崩之困」;本篇論周代的末路「判為十二,分為七國,威分於陪臣之邦,國殄于後封之秦」③,正是這種現象。因為「列侯驕盈,黷貨事戎」,便不免「奸利浚財,怙勢作威,大刻於民」的情形⑩。而這兩種流弊大半由於「繼世而理(治)」,便是所謂「世襲」。「生人(民)之初」,各級的君長至少是「智而明者」,此外「有兵有德」;越是高級的君長德越大②。雖然在我們看,這只是個理想,但柳宗元自己應該相信這是真的,他也應該盼望本篇的讀者相信這是真的。那麼,封建制剛開頭的時候,該是沒有什麼弊病的。弊病似乎起於「其德在人(民)者,死必求其嗣而奉之」②。這就是「繼世而理(治)」。「繼世而理(治)」的嗣君不必是「智而明者」,更不必「有德」。這種世襲制普遍推行,世君之下,又有「世大夫」,使得「聖賢生於其時,亦無以立於天下」⒁。這不是和「生人(民)之初」「智而明者」「有德」者作君長的局面剛剛相反了嗎?自然,事實上世襲制和封建制是分不開的,是二而一的。可是柳宗元直到篇末才將「繼世而理(治)」的流弊概括的提了一下,似乎也太忽略了這制度的重要性了?不,他不是忽略,他有他的苦衷。他生在君主世襲的時代,怎能明目張膽的攻擊世襲制呢?他只能主張將無數世襲的「君長」歸併為一個世襲的天子,他只能盼望這個世襲的天子會選賢與能去作「守宰」。篇中所論郡縣制之得有二。一是「攝製四海,運於掌握之內」④,便是中央集權的意思。二是陸機所謂「官方(宜也)庸(同『用』)能」;按本篇的說法,便是「孟舒、魏尚之術」可得而施,「黃霸、汲黯之化」可得而行⑩——一方面也便是聖賢有以立於天下⒁。但本篇重在「破」而不在「立」,封建之失,指摘得很詳細,郡縣之得,只略舉綱目罷了。

  本篇論歷代政制的得失,只舉周秦漢唐四代。「堯、舜、禹、湯之事遠」③,所以存而不論。堯舜禹湯時代的史料留傳的太少,難以考信。存而不論是很謹慎的態度。「及有周而甚詳」③,從周說起,文獻是足征的。不但文獻足征,周更是封建制的極盛時期和衰落時期。這裡差不多可以看見封建制的全副面目。這是封建制的最完備最適當的代表。而周代八百年天下。又是封建論者所豔羨的,並且是他們憑藉著起人信心的實證。秦是第一個廢封建置郡縣的朝代;這是一個革命的朝代。可是二世而亡,留給論史家許多爭辯。封建論者很容易的指出,這短短的一代是封建制的反面的鐵證。反封建論者像柳宗元這樣,卻得很費心思來解釋秦的速亡並不在郡縣制上——郡縣固然亡,封建還是會亡的。漢是封建和郡縣兩制並用;郡縣制有了長足的發展,封建制也經過幾番修正,漸漸達到名存實亡的地步。年代又相當長。這是郡縣制成功的時代,也是最宜於比較兩種制度的得失的時代。所以本篇說,「繼漢而帝者,雖百代(世)可知也」⑤。漢可以代表魏晉等代;篇中只將魏晉帶了一筆,並不詳敘,便是為此。漢其實也未嘗不可代表唐。但柳宗元是唐人,他固然不肯忽略自己的時代;而更有關係的是安史以來的「藩鎮」的局面,那不能算封建卻又像封建的,別的朝代未嘗沒有這種情形,卻不像唐代的顯著和深烈,這是柳宗元所最關心的。他的反封建,不但是學術的興趣,還有切膚之痛。就這兩種制度本身看,唐代並不需要特別提出;但他卻兩回將本朝跟周秦漢相提並論,可見是怎樣的鄭重其事了。《唐書·宗室傳贊》說杜佑、柳宗元論封建,「深探其本,據古驗今而反復焉。」杜佑的全文不可見;以本篇而論,這卻是一個很確切的評語。「深探其本」指立封建起源論,「據古驗今而反復」正指兩回將唐代跟周秦漢一併引作論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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