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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適《談新詩》指導大概(3)


  本篇第二段裡,胡先生曾舉他自己的《應該》作例,說「這首詩的意思神情都是舊體詩所達不出的」。那詩道:

  他也許愛我,——也許還愛我,——
  但他總勸我莫再愛他。
  他常常怪我;
  這一天,他眼淚汪汪的望著我,
  說道:「你如何還想著我?
  想著我,你又如何能對他?
  你要是當真愛我,
  你應該把愛我的心愛他,
  你應該把待我的情待他。」
  他的話句句都不錯;——
  上帝幫我!
  我「應該」這樣做!

  這裡好像是在講道理,可是這道理只是這一對愛人中間的道理,不是一般的;「應該」只是他倆的「應該」,不是一般人的。這道理,這「應該」,是伴著強度的感情——他倆強度的愛情——的,不只是冷冰冰的一些概念。所以是具體的,不是抽象的。本文所舉「具體的寫法」的例子中,乍看像沒有這一種,細看知道不然。這是暗示愛情和禮教和理智的衝突——愛情上的一種為難。「衝突」或「為難」是境地的特殊性或個性,是抽象的。這首詩從頭到尾是自己對自己說的一番話,比平常對第三者的口氣自然更親切些,更具體些。那引號裡的一節是話中的話。人的話或文字,即使是間接引用,只要有適當的選擇和安排,也能引起讀者對於人或事(境地)的明瞭的影像。而通常所謂描摹口吻,口吻畢肖,便是話引起了讀者對於人的明瞭的影像。——從以上各節的討論,便知本文「具體的」第一義還是暗示著某種抽象的性質,並不只是明瞭的影像或感覺。

  本文「具體的」第二義是特殊的或個別的事件,暗示抽象的一般的情形的。文中所謂「抽象的材料」(狹義)便是這一般的情形。《伐檀》所暗示的「社會不平等」⑨是「詩人時代」一般的情形。胡先生在《中國古代哲學史》裡也說到這篇詩。他說,「封建時代的階級雖然漸漸消滅了,卻新添上了一種生計上的階級,那時社會漸漸成了一個貧富很不平均的社會,富貴的太富貴了,貧苦的太貧苦了。」「有些人對著黑暗的時局腐敗的社會,卻不肯低頭下心的忍受。他們受了冤屈,定要作不平之鳴的。你看那《伐檀》的詩人對於那時的『君子』,何等冷嘲熱罵!」又,杜甫的《石壕吏》⑩: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牆走,老婦出門看。

  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 聽婦前致詞:「三男鄴城戍。一男附書至,二男新戰死。生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室中更無人,惟有乳下孫。有孫母未去,出入無完裙。老嫗力雖衰,請從吏夜歸,急應河陽役,猶得備晨炊。」

  夜久語聲絕,如聞泣幽咽。——天明登前途,獨與老翁別。⑩

  胡先生在《論短篇小說》裡說:「這首詩寫天寶之亂,只寫一個過路投宿的客人夜裡偷聽得的事,不插一句議論,能使人覺得那時代徵兵之制的大害,百姓的痛苦,壯丁死亡的多,差役捉人的橫行:一一都在眼前。捉人捉到了生了孫兒的祖老太太,別的更可想而知了。」

  白樂天的《新樂府》⑾有序說:「首句標其目,卒章顯其志,『《詩》三百』之義也。其辭質而徑,欲見之者易諭也。其言直而切,欲聞之者深誡也。一其事核而實,使采之者傳信也。其體順而肆,可以播于樂章歌曲也。總而言之,為君為臣為物為事而作,不為文而作也。」《新豐折臂翁》的「標目」是「戒邊功」,那詩道:

  新豐老翁八十八,頭鬢眉須皆似雪。玄孫扶向店前行,左臂憑肩右臂折。

  問翁臂折來幾年,兼問致折何因緣。翁雲貫屬新豐縣,生逢聖代無征戰;慣聽梨園歌管聲,不識旗槍與弓箭。無何天寶大徵兵,戶有三丁點一丁。點得驅將何處去?五月萬里雲南行。聞道雲南有瀘水,椒花落時瘴煙起。大軍徒涉水如湯,未過十人二三死,村南村北哭聲哀,兒別爺娘夫別妻;皆雲前後征蠻者,千萬人行無一回。

  是時翁年二十四,兵部牒中有名字。夜深不敢使人知,偷將大石錘折臂。張弓簸旗俱不堪,從茲使免征雲南。骨碎筋傷非不苦,且圖揀退歸鄉土。此臂折來六十年,一肢雖廢一身全。至今風雨陰寒夜,直到天明痛不眠。痛不眠,終不悔,且喜老身今獨在。不然當時瀘水頭,身死魂孤骨不收,應作雲南望鄉鬼,萬人塚上哭呦呦。

  老人言,君聽取。君不聞開元宰相宋開府,不賞邊功防黷武?又不聞天寶宰相楊國忠,欲求恩幸立邊功?

  邊功未立生人怨,請問新豐折臂翁。

  《論短篇小說》裡說這是「新樂府」中最妙的一首。「看他寫『是時翁年二十四,……偷將大石錘折臂』,使人不得不發生『苛政猛於虎』的思想。」又說,「只因為他有點迂腐氣,所以處處要把做詩的『本意』來做結尾(所謂『卒章顯其志』);即如《新豐折臂翁》篇末加上『君不見開元宰相宋開府』一段,便沒有趣味了。」但《賣炭翁》卻不如此。這一首「標目」是「苦宮市」,詩道:

  賣炭翁,伐薪燒炭南山中,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賣炭得錢何所營?身上衣裳口中食。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願天寒。

  夜來城外一尺雪,曉駕炭車輾冰轍。牛困人饑日已高,市南門外泥中歇。兩騎翩翩來是誰?黃衣使者白衫兒,手把文書口稱「敕」,回車叱牛牽向北。一車炭重千余斤,宮使驅將惜不得;半匹紅紗一丈綾,系向牛頭充炭直。

  這是宮官仗勢低價強買老百姓辛苦作成靠著營衣食的東西。買炭如此,買別的也可想而知。《新樂府》的具體性,這兩首便可代表,《上陽白髮人》從略。這兩首和杜甫的《石壕吏》也都是從特殊的或個別的事件暗示當時一般的情形。

  白樂天的《新樂府》標明「樂府」,序裡又說明他作那些詩的用意;他是採取「《詩》三百之義」的。他取「《詩》三百之義」,不止於「首句標其目,卒章顯其志」,並且真個要作到《詩大序》裡解釋《風》詩的話,「下以風刺上,主文(按舊解,是合樂的意思)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誡。」杜甫的《石壕吏》等詩也是樂府體,不過不「標目」「顯志」,也不希望合樂罷了。在漢代,樂府詩大部分原是民歌,和三百篇裡的風詩確有相同的地方。但風詩多是抒情詩,樂府卻有不少敘事詩。《伐檀》是抒情的,《石壕吏》、《新豐折臂翁》、《上陽白髮人》都是敘事的。風詩大部分只是像《詩大序》說的「情動於中而形於言」,並不是「譎諫」,漢樂府也只如此。固然也有「卒章顯其志」的,如《魏風·葛屨》的「維是褊心,是以為刺」,《孔雀東南飛》的「多謝後世人,戒之慎勿忘」之類,可是很少。杜甫的樂府體的敘事詩也只是「情動於中而形於言」;同《伐檀》一類的風詩和漢樂府的一些敘事詩一樣,都只是從特殊的或個別的事件,暗示或見出一般的情形。這一般的情形滲透在那特殊的個別的事件裡,並不是分開的,所謂「暗示」,要顯得是無意為之。白樂天的《新樂府》卻不如此。他是有意的「借」特殊的個別的事件來暗示——有時簡直是表明——一般的情形。這有意的「借」,使他往往忽略事件的本身,結果還是抽象的議論。如本文所舉的《七德舞》,「標目」是「美撥亂,陳王業」,是歌頌唐太宗的功德的,詩中列舉了太宗許多事實,但都是簡單的輪廓,具體的不夠程度,又夾雜了些抽象的說明,弄得那些簡單的具體的事實都成了那些抽象的道理的例子。《司天臺》、《采詩官》兩首更其如此。現在只舉《采詩官》,「標目」是「鑒前王亂亡之由」:

  采詩官,采詩聽歌導人言。言者無罪聞者誡,下流上通上下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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