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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適《談新詩》指導大概(2)


  指導大概

  本文(指《談新詩》第五段,下同)是說明文。胡先生在這一段文字裡所要說明的是「做新詩的方法」,其實也「就是做一切詩的方法」①。新詩和舊詩以及詞曲不同的地方只在詩體上,只在「詩體的解放」上①,根本的方法是一致的。胡先生在本篇(指《談新詩》全文,下同)第二段裡說,「中國近年的新詩運動可算得是一種『詩體的大解放』。因為有了這一層詩體的解放,所以豐富的材料,精密的觀察,高深的理想,複雜的感情,方才能跑到詩裡去。」他又「用歷史進化的眼光來看中國詩的變遷」,說「詩的進化沒有一回不是跟著詩體的進化來的」。他說從「三百篇」到現在詩體共經過四次解放:騷賦是第一次,五七言詩是第二次,詞曲是第三次,新詩是第四次。解放的結果是逐漸合於「語言之自然」。他在本篇第四段裡說新詩的音節是「和諧的自然音節」。又說,「詩的音節全靠兩個重要分子:一是語氣的自然節奏;二是每句內部所用字的自然和諧。」這第二個分子也就是「內部的組織——層次,條理,排比,章法,句法」。本篇作於民國八年。這二十多年來新詩的詩體也曾經過種種的嘗試,但照現在的趨勢看,胡先生所謂「合語言之自然」同「和諧的自然音節」還是正確的指路標;不過詳細的節目因時因人而異罷了。

  做新詩的方法,乃至做一切詩的方法,積極的是「須要用具體的做法」,消極的是「不可用抽象的說法」③;但這裡積極的和消極的只是一件事的兩面兒,並不是各不相關的。可是怎樣是「具體的做法」呢?從本文所舉的例子看,似乎有三方面可說。一方面是引起明瞭的影像或感覺,一方面是從特殊的個別的事件暗示一般的情形,另一方面是用喻說理。本文所說「明顯逼人的影像」③,「明瞭濃麗的影像」④,「鮮明撲人的影像」⑤,都是「詩的具體性」③,這些都是「眼睛裡的影像」⑦。「還有引起聽官裡的明瞭感覺的」⑦,「還有能引起讀者渾身的感覺的」⑧,也該是「詩的具體性」。關於「眼睛裡的影像」,本文的例子都是寫景的,或描寫自然的。這些都是直陳,顯而易見。寫人,寫事便往往不能如此,雖然有時也借重「眼睛裡的影像」。那兒需要曲達,曲達當然要複雜些。「眼睛裡的影像」是文學的,也是詩的一個主要源頭,「聽官裡的感覺」和「渾身的感覺」,在文學裡,詩裡,到底是不常有的。胡先生有《什麼是文學》一篇小文,說文學有三要件:一是「明白清楚」,叫做「懂得性」;二是「有力能動人」,叫做「逼人性」;三是「美」,是前二者「加起來自然發生的結果」。那文中所謂「明白清楚」和「逼人」,當然不限於「眼睛裡的影像」,可還是從「眼睛裡的影像」引申出來的。「眼睛裡的影像」在文學裡在詩裡的重要性,由此可見一斑。

  從引起明瞭的影像或感覺「再進一步說,凡是抽象的材料,格外應該用具體的寫法」⑨。這兒「抽象的材料」是種種的情形或道理,「具體的寫法」是種種的事件或比喻。從特殊見一般,用比喻說道理,都是曲達,比直接引起影像或感覺要複雜些,所以說是「再進一步」。文中又提出「抽象的題目」這名字。大概本文所謂「抽象的材料」有廣狹二義;廣義的「材料」包括著「題目」,狹義的和「題目」對立著。就本文所舉的例子說,「前倨後恭」⒂,「作偽的禮教」,「樂觀」⒃,獨行其是,不屈己從人(《老鴉》的「題目」)⒄,都是「抽象的題目」。還有「社會不平等」⑨,文中雖也說是「抽象的題目」,但就性質而論,實在和第十節裡的唐代徵兵制度,戰禍,民生痛苦,是一類,該跟第十一節說到的白樂天的《新樂府》裡的種種都歸在狹義的「抽象的材料」裡。從中國詩的傳統看,寫這種狹義的「抽象的材料」的多到數不清的程度;但寫「抽象的題目」的卻不常見。全詩裡有一兩處帶到「抽象的題目」的並不缺少,如古詩十九首的「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四顧何茫茫,東風搖百草,所遇無故物,焉得不速老!」「去者日以疏,生者日以親。出郭門直視,但見丘與墳;古墓犁為田,松柏摧為薪;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這些都是些「人生不常」的大道理,可只輕描淡寫的帶過一筆,戛然而止,並不就道理本身確切的發揮下去。所以全詩專寫一個「抽象的題目」的也就稀有;偶然有,除了一些例外,也都是些迂腐的膚廓的議論,不能算「雅音」。可是新詩,特別在初期,寫「抽象的題目」的卻一時甚囂塵上。胡先生便是提倡的一個人;本文所舉的新詩的例子,可以作證。這大概是從西洋詩的傳統裡來的。胡先生在《(嘗試集)自序》裡曾說過中國說理的詩極少,並引歐洲善於說理的大詩人撲蒲等作榜樣,可以作這句話的注腳。但是西洋詩似乎早已不寫這種「抽象的題目」了,中國的新詩也早已改了這種風氣了。

  本篇舉出新詩的好處,也就是勝於舊詩和詞曲的地方,有「豐富的材料」,「精密的觀察」,「曲折的理想」,「複雜的感情」,「寫實的描畫」等項(第二段)。這些其實也就是詩的標準。舊詩和詞曲正因為材料不夠豐富的,觀察不夠精密的,理想不夠曲折的,感情不夠複雜的,描畫不夠寫實的,胡先生才說是不如新詩。但這些還不是詩的根本標準,「具體的寫法」似乎才是的。用「具體的寫法」是詩⑥,用「抽象的寫法」的不是詩④。用「具體的寫法」的文是詩不是文,用「抽象的寫法」的詩是文不是詩⒁。還有,「凡是好詩,都是具體的」③⑾⒃;「抽象的寫法」不會成為好詩⑾⒀⒂⒃。是詩不是詩,是文還是詩,是好詩不是好詩:這三個根本問題的判別,按胡先生的意思說,「具體的寫法」即使未必是唯一的標準,至少也是最主要的標準——說那是詩的根本標準,大概不會錯的。但「具體的」和「抽象的」又各有不同的程度。文中說,「越偏向具體的,越有詩意詩味」③。又舉沈尹默先生的《赤裸裸》,說「他本想用具體的比喻來攻擊那些作偽的禮教,不料結果還是一篇抽象的議論,故不成為好詩」⒃。用「具體的寫法」有時也會不成為好詩,甚至於會不成詩,這是「具體的」還沒達到相當的程度的緣故。「抽象的題目」比狹義的「抽象的材料」更其是「抽象的」,從上節所論可以看出。不過成篇的「抽象的議論」⑾⒂的「抽象的」程度卻趕不上「幾個抽象的名詞」④。「具體的」和「抽象的」都不是簡單的觀念;它們都是多義的詞。這兒得弄清楚這兩個詞的錯綜的意義,才能討論文中所舉的那些「是詩」和「不成詩」。

  就本文而論,「具體的」第一義是明瞭的影像或感覺。所謂明瞭的影像或感覺其實只是某種景物或某種境地的特殊的性質;某種景物所以成為某種景物,某種境地所以成為某種境地,便在這特殊的性質或個性上。如「綠垂風折筍,紅綻雨肥梅」(杜甫,《陪鄭廣文游何將軍山林》十首之五)是暗示風雨後濃麗而幽靜的春光,「芹泥隨燕嘴,蕊粉上蜂須」(杜甫,《徐步》)是暗示晴明時濃麗而寂寞的春光,「四更山吐月,殘夜水明樓」(杜甫,《月》)是暗示水邊下弦月的清亮而幽靜⑤,「五月榴花照眼明」(韓愈,《榴花》,題張十一旅舍三詠之一)是暗示張十一旅舍夏景的明麗而寂寞。「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溫庭筠,《商山早行》)是暗示秋晨的冷寂和行旅的辛苦。還有那首小曲,是《天淨沙》小令,相傳是馬致遠作的,文中說明「這首小曲裡有十個影像,連成一串,並作一片蕭瑟的空氣」⑥。這兒濃麗,幽靜,寂寞,清亮,明麗,冷寂,辛苦,乃至「蕭瑟的空氣」,都是景物的個性或特殊性,原都是抽象的。——有人說這種詩句有繪畫的效用,也許有點兒。但這種詩句用影像作媒介;繪畫用形和色作媒介,更直接的引起感覺。兩者究竟是不同的。所以詩裡這種句子不能用得太多;太多了便反而減少強度,顯得瑣碎,羅唆,怪膩煩人的。詩要不自量力的一味去求繪畫的效用,一定是吃力不討好。這種「具體的寫法」著重在選擇和安排。選擇得靠「仔細的觀察」作底子,並且觀察的範圍越廣博越好。安排得走「寫實的描畫」的路,才不至於落在濫調或熟套裡。當然,還得著重「經濟的」。以上幾個例子,文中說「都是眼睛裡的影像」⑦,但「雞聲」並不是的。一般的說,「眼睛裡的影像」似乎更鮮明些,更具體些,所以取作題材的特別多。

  文中又引蘇東坡的《水調歌頭》詞。這在本篇第四段裡有詳細的說明。那兒說:「蘇東坡把韓退之的聽琴詩(《聽穎師彈琴》)改為送彈琵琶的詞,開端是『呢呢兒女語,燈火夜微明,恩冤爾汝來去,彈指淚和聲。』他頭上連用五個極短促的陰聲字,接著用一個陽聲的『燈』字,下面『恩冤爾汝』之後,又用一個陽聲的『彈』字。」「燈」(ㄉㄥ)是「ㄉ」聲母(子音)的字,「彈」(ㄊㄢ)是「ㄊ」聲母的字,摹寫琵琶的聲音;又把這兩個陽聲字和「呢呢兒女語」「爾汝來去」九個陰聲字參錯夾用,更顯出琵琶的抑揚頓挫。陽聲字是有鼻音「ㄣ」「ㄑ」收聲的字,陰聲字是沒有鼻音收聲的字。這裡九個陰聲顯得短促而抑,兩個陽聲顯得悠長而揚。本文引這個例,說是「引起聽官的明瞭感覺的」⑦。摹聲本是人類創制語言的一個原始的法子,但這例裡的摹聲卻已不是原始的。「ㄉ」「ㄊ」母的字似乎暗示琵琶聲音的響亮,那九個陰聲字和兩個「ㄉ」「ㄊ」母的陽聲字參錯夾用,似乎暗示琵琶曲調高低快慢的變換來得很急驟。韓退之的聽琴詩開端是「呢呢兒女語,恩冤相爾汝;豁然變軒昂,勇士赴敵場」。歐陽修以為像聽琵琶的詩,蘇東坡因此將它改成那首《水調歌頭》。歐陽修的意見大概是不錯的,韓退之那首詩若用來暗示琵琶的聲音和曲調的個性或特殊性,似乎更合適些,蘇東坡的詞便是明證。所謂「聽官裡的明瞭感覺」其實也是暗示某種抽象的性質的,和「眼睛裡的影像」一樣。至於姜白石的《湘月》詞句「瞑入西山,漸喚我一葉夷猶乘興」,文中以為「能引起讀者渾身的感覺」。「這裡面『一葉夷猶』四個雙聲字,讀的時候使我們覺得身在小舟裡,在鏡平的湖水上蕩來蕩去」⑧。雙聲字是聲母(子音)相同的字。「一葉夷猶」可以說同是「一」聲母,所以說是雙聲字。胡先生的意思大概以為這四個字聯成一串,嘴裡念起來耳裡聽起來都很輕巧似的,暗示著一種舒適的境地;配合句義,便會「覺得身在小舟裡,在鏡平的湖水上蕩來蕩去」。在這種境地裡,筋肉寬舒,心神閒適;所謂「渾身的感覺」便是這個。舒適還是一種抽象的性質;不過這例裡字音所摹示的更複雜些就是了。運用這種摹聲的方法或技巧,需要一些聲韻學的知識和舊詩或詞曲的訓練,一般寫作新詩的,大概都缺少這些;這是這種方法或技巧沒有發展的一個原因。再說字音的暗示力並不是獨立的,暗示的範圍也不是確定的,得配合著句義,跟著句義走。句義還是首要,字音的作用通常是不大顯著的。這是另一個原因。還有些人也注重字音的暗示力,他們要使新詩的音樂性遮沒了意義,所謂「純詩」。那是外國的影響。但似乎沒見什麼成就便過去了;外國這種風氣似乎也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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