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朱自清 > 讀書指導 | 上頁 下頁
魯迅《藥》指導大概(3)


  副題旨是革命者的寂寞的悲哀。這只從側面見出。那革命黨並沒有出面,他的故事是在康大叔的話裡,和夏四奶奶的動作裡。故事是從那人血饅頭引起的。第三段裡那花白鬍子一面和老栓說(那時華大媽已經「搭訕著走開了」⒇),「原來你家小栓碰到了這樣的好運氣了」,「一面走到康大叔面前,低聲下氣的問道,『康大叔——聽說今天結果的一個犯人,便是夏家的孩子,那是誰的孩子?究竟是什麼事?』」㉑從這幾句話裡可以見出那位革命黨的處決,事先是相當秘密的;大家只知道那是「夏家的孩子」,犯了不尋常的死罪而已。難怪康大叔剛進茶館「便對老栓嚷道」:——「你運氣,要不是我信息靈……」⒅。那「信息」自然也是秘密的。他回答花白鬍子的第一問:「誰的?不就是夏四奶奶的兒子麼?那個小傢伙!」接著說:「這小東西不要命,不要就是了。我可是這一回一點沒有得到好處;連剝下來的衣服,都給管牢的紅眼睛阿義拿去了。——第一要算我們栓叔運氣;第二是夏三爺賞了二十五兩雪白的銀子,獨自落腰包,一文不花」㉒。這些話並不是回答花白鬍子,只是沒有得到什麼好處,自己有點牢騷罷了。夏三爺獨得「二十五兩雪白的銀子」,康大叔羡慕這個。他自然不會忘記老栓的那包洋錢,可是比起「二十五兩雪白的銀子」,那就不算什麼了。何況那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⑧。而且是他「照顧」⒇老栓的,怎能算是他的好處!他說「信息靈」,他說運氣了老栓⒅,「第一要算我們的栓叔運氣」,都是要將人情賣在老栓的身上。但就故事的發展說,這一節話卻是重要的關鍵。那革命黨是不出面的。他的故事中的人物,全得靠康大叔的嘴介紹給讀者。這兒介紹了夏四奶奶,第四段裡那老女人便有著落了。那兒不提起「夏四奶奶」,是給華大媽留地步;那一段主要的原是夏四奶奶的動作,假如讓華大媽分明的知道了那老女人就是夏四奶奶,那必露出一番窘相。那會妨礙故事的發展。但他聽了那老女人「他們都冤枉了你」㉝一番話之後,好像也有些覺得了;「似乎卸了一挑重擔」那一句便是從這裡來的。這裡又介紹了牢頭紅眼睛阿義和那告官的夏三爺;這些是那片段的故事的重要角色。但康大叔並沒有直接回答花白鬍子的第二問,他只說「這小東西也真不成東西!關在牢裡!還要勸牢頭造反」㉔。「關在牢裡,還要勸牢頭造反」,沒「關在牢裡」的時候,不用說是在「造反」了;這還不該殺頭之罪嗎?不但他該殺頭,夏三爺要是「不先告官」,連他也會「滿門抄斬」呢㉔。這就是回答了花白鬍子了。至於詳細罪狀,必是沒有「告示」;大約只有官知道,康大叔也不會知道的。

  康大叔提到那革命黨,口口聲聲是「那個小傢伙」㉒,「這小東西」㉒㉔,「賤骨頭」㉕。那革命党向紅眼睛阿義說過「這大清的天下是我們大家的」;康大叔說這不是「人話」㉔。一面還稱讚「夏三爺真是乖角兒」㉔。紅眼睛阿義是他一流人,第一是想得好處。他原知道那革命黨「家裡只有一個老娘,可是沒有料到他竟會那麼窮,榨不出一點油水,已經氣破肚皮了;他還要老虎頭上搔癢,便給他兩個嘴巴」㉔。這兒借著阿義的口附帶敘述了那革命黨家中的情形。康大叔和阿義除了都想得到好處之外,還都認為革命黨是「造反」,不但要殺頭,而且有「滿門抄斬」之罪。他們原是些做公的人,這樣看法也是當然。那熱心的革命黨可不管這個,他宣傳他的。阿義打他,他並不怕,還說「可憐可憐」呢㉕。革命者的氣概從此可見。但是一般人是在康大叔阿義這一邊兒。那二十多歲的茶客聽到說「勸牢頭造反」,道,「阿呀,那還了得!」「很現出氣憤模樣」㉔。那駝背五少爺聽到「給他兩個嘴巴」,便「忽然高興起來」,說,「義哥是一手好拳棒,這兩下,一定夠他受用了」㉔。那花白鬍子聽到康大叔「還要說可憐可憐哩」㉕那句話,以為那革命党是在向阿義乞憐了,便看不上他似的道,「打了這種東西,有什麼可憐呢?」㉕經康大叔矯正以後,他「恍然大悟似的說」,「阿義可憐,——瘋話,簡直是發了瘋了」。那二十多歲的人「也恍然大悟的說」,「發了瘋了」。那駝背五少爺後來也「點著頭說」,「瘋了」㉖。他們三個人原先怎麼也想不到「可憐可憐」是指阿義說的,所以都是「恍然大悟」的樣子。那三個茶客代表各種年紀的人。他們也都相信「造反」是大逆不道的;他們和康大叔和阿義一樣,都覺得「那小東西也真不成東西」㉔,而且「簡直是發了瘋了」。——「瘋子」這名目是「吃人」的巧妙的藉口;這是封建社會的「老譜」。《狂人日記》裡也早已說過了的。——這就無怪乎夏家的親戚早不上他家來了㉝。(夏四奶奶「親戚本家早不來了」這句話裡的「來」字不大清楚;若說「來往」,就沒有歧義了。)其實就是夏四奶奶,她對於革命黨的意見,也還是個差不多。不過她不信她兒子是的。她說,「瑜兒,他們都冤枉了你」,又說,「可憐他們坑了你」。她甚至疑心他墳頂上那「一圈紅白的花」是「特意顯靈」要她知道的。她是愛她的兒子,可是並沒有瞭解她的兒子。革命者是寂寞的,這樣難得瞭解和同情的人!幸而,還不至於完全寂寞,那花圈便是證據。有了送花圈的人,這社會便還沒有死透,便還是有希望的。魯迅先生在《呐喊自序》裡說,他不願意抹殺人們的希望,所以「不恤用了曲筆平空添上」一個花圈在瑜兒的墳上。這是他的創作的態度。第四段是第一個故事的結尾,尤其是第二個故事的結尾。這裡主要的是夏四奶奶的動作;可是用了「親子之愛」這個因子,卻將她的動作和華大媽的打成一片了。

  通常說短篇小說只該有「一個」題旨,才見得是「經濟的」。這句話不能呆看。正題旨確乎是只能有「一個」,但正題旨以外不妨有副題旨。副題旨若能和正題旨錯綜糅合得恰到好處,確有賓主卻又像不分賓主似的,那只有見得更豐厚些,不會鬆懈或枝蔓的。這一篇便可以作適當的例子。再有,小說雖也在敘述文和描寫文類裡,跟普通的敘述文和描寫文卻有些不同之處。它得有意念的發展。普通的敘述文和描寫文自然也離不了意念;可得跟著事實,不能太走了樣子,意念的作用不大。小說雖也根據事實,卻不必跟著事實;不但選擇有更多的自由,還可以糅合融鑄,發展作者的意念。這裡意念的作用是很大的。題旨固然是意念的發展,取材和詞句也都離不了意念的發展。即使是自然派的作家,好像一切客觀,其實也還有他們的意念。不然,他們為什麼寫這種那種故事,為什麼取這件那件材料,為什麼用這些那些詞句,而不寫、不取、不用別的,就難以解釋了。這種意念的發展在短篇小說裡作用尤其大。短篇小說裡意念比較單純,發展得恰當與否最容易見出。所謂「經濟的」便是處處緊湊,處處有照應,無一閒筆;也便是意念發展恰到好處。本篇題旨的發展,上文已經解析。取材和詞句卻還有可說的。

  本篇副題旨的取材,《呐喊自序》裡的話已夠說明。魯迅先生的創作是在「五四」前後所謂啟蒙時代(本篇作於民國八年四月)。他的創作的背景大部分是在清末民初的鄉村或小城市裡。所謂農村的社會或封建的社會,便是這些。魯迅先生所以取材于這些,一方面自然因為這些是他最熟悉的,一方面也因為那是一個重新估定價值的時代,他要以智慧的光輝照徹愚蠢的過去。他是浙江紹興人,他卻無意於渲染地方的色彩;這是他在《我的創作經驗》一文裡曾經暗示了的。本篇的正題旨發展在人血饅頭的故事裡,正因為那故事足以表現農村的社會——愚蠢的過去。這故事包括三個節目:看殺頭,吃人血,坐茶館。看殺頭的風俗代表殘酷,至少是麻木不仁。《呐喊自序》裡說日俄戰爭時在日本看到一張幻燈片,是日本人捉著了一個替俄國作偵探的中國人,正在殺頭示眾,圍著看熱鬧的都是中國人。魯迅先生很可憐我們同胞的愚蠢,因此改了行,學文學,想著文學也許有改變精神的用處。本篇描寫那殺場的觀眾,還是在這種情調裡。這是從老栓的眼裡看出:「老栓也向那邊看,卻只見一堆人的後背;頸項都伸得很長,仿佛許多鴨,被無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著」⑦。這些觀眾也真夠熱心的了。

  吃人血的風俗代表殘酷和迷信。老栓拿到饅頭的時候,「似乎聽得有人問他,『這給誰治病的呀?』」⑩可見人血饅頭治癆病還是個相當普遍的秘方,這也就是風俗了。老栓和華大媽都信仰這個秘方,到了虔敬的程度。小栓也差不多,他撮起那燒好的黑饅頭,「似乎拿著自己的性命一般」⒂。康大叔說了四回「包好!」⒇㉔㉖兩回是向老栓夫婦說的,兩回是向小栓說的,雖然不免「賣瓜的說瓜甜」,但相信也是真的。那花白鬍子也向老栓說,「原來你家小栓碰到了這樣的好運氣了。這病自然一定全好」㉑。一半兒應酬康大叔和老栓夫婦,至少一半兒也相信。可是後來小栓終於死了!——老栓夫婦雖然相信,卻總有些害怕;他們到底是安分良民,還沒有那分兒殘酷。他們甚至於感覺到這是一樁罪過似的。老栓方面,上文已提過了。第四段裡說,「華大奶不知怎的,似乎卸下了一挑重擔,便想到要走」㊱。原來她聽了夏四奶奶向墳裡的兒子一番訴說之後,似乎便有些覺得面前的老女人是誰,她那墳裡的兒子又是誰了。想著自己兒子吃過人家兒子的血,不免是一樁罪過,這就是她良心上的「一挑重擔」。在兩人相對的當兒,夏四奶奶雖然根本未必知道血饅頭這回事,可是華大媽的擔子卻有越來越重的樣子。「上墳的人漸漸增多,幾個老的小的,在土墳間出沒」㉟。夏四奶奶的注意分開了,不只在墳裡的兒子和面前的華大媽身上了,華大媽這才「似乎卸下了一挑重擔」。老栓夫婦的內疚若是有的,那正是反映吃人血的風俗的殘酷的。《狂人日記》裡不斷提起吃人,固然是指著那些吃人的「仁義道德」說的,可也是指著這類吃人的風俗說的。那兒有「一直吃到徐錫麟」的話,徐錫麟正是革命黨。那兒還說「去年城裡殺了犯人,還有一個生癆病的人用饅頭蘸著血舐」。這些都是本篇的源頭——帶說一句,本篇的「夏瑜」似乎影射著「秋瑾」;秋瑾女士也是紹興人,正是清末被殺了的一位著名的革命黨。這人血饅頭的故事是本篇主要的故事,所以本篇用「藥」作題目。這一個「藥」字含著「藥」(所謂「藥」)「藥?」「藥!」三層意思。

  坐茶館,談天兒,代表好閑的風氣。茶客們有些沒有職業的,可以成天的坐著,駝背五少爺便是例子。「這人每天總在茶館裡過日,來得最早,去得最遲」⒀,可以算是茶客的典型。那時就是有職業的人,在茶館裡坐一個上午或一個下午也是常見的。這些人閑得無聊,最愛管閒事。打聽新聞,議論長短,是他們的嗜好,也是他們的本領。沒有新聞可聽,沒有長短可論的時候,他們也能找出些閒話來說著。本篇第二段裡燒饅頭的時候,駝背五少爺問,「好香!你們吃什麼點心呀?」沒有人答應。可是他還問,「炒米粥麼?」仍然沒人答應,他這才不開口了。找人搭話正是茶客們的脾氣。第三段裡那花白鬍子看見老栓眼眶圍著一圈黑線,便問,「老栓,你有些不舒服麼?——你生病麼?」老栓回答「沒有」。他又說,「沒有?——我想笑嘻嘻的,原也不像……」這是「取消了自己的話」⒄。這些都是沒話找話的費話。康大叔來到以前,駝背五少爺提到小栓,那是應酬老栓的。康大叔來到以後,花白鬍子也提到小栓,那是應酬康大叔和老栓的。這裡面也有多少同情,但找題目說話,也是不免的。花白鬍子向康大叔一問,這才引起了新聞和議論。那些議論都是傳說的,也不負責任的。說來說去,無非是好閑就是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