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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藥》指導大概(2)


  指導大概

  本篇是短篇小說。正題旨是親子之愛,副題旨是革命者的寂寞的悲哀。這故事是在清朝的末年,那時才有革命黨;本篇第三段「這大清的天下是我們大家的」一句話,表示了革命黨的主張,也表示了朝代。這故事是個小城市的故事,出面的人物也都是小城市的人物。那時代的社會還是所謂封建的社會;這些人物,這些人物的思想,自然充滿了封建社會的色彩。從華老栓到夏四奶奶,都是如此。

  故事只是這樣:小茶館的掌櫃華老栓和華大媽夫婦只有小栓一個兒子,像是已經成了年。小栓生了癆病,總不好。老夫婦撿到一個秘方,人血饅頭可以治好癆病。老栓便托了劊子手康大叔;當然,得花錢。剛好這一個秋天的日子,殺一個姓夏名瑜的革命黨,老栓去向康大叔買回那人血饅頭,讓小栓吃了。小栓可終於沒有好,死了。那夏瑜是他的三伯父夏三爺告了密逮著的。夏瑜很窮,只有一個老母親,便是夏四奶奶。他在牢裡還向管牢的紅眼睛阿義宣傳革命,卻挨了兩個嘴巴。夏三爺告密,官廳賞了二十五兩銀子。一般人沒有同情那革命黨的。他是死刑犯人,埋在西關外官地上;華家是窮人,小栓也埋在那裡。第二年清明,華大媽去上墳,夏四奶奶也去。夏四奶奶發見兒子墳上有一個花圈,卻不認識是什麼,以為他讓人冤枉死了,在特意顯靈呢。華大媽瞧著夏四奶奶發怔,過去想安慰她;看見花圈,也不認識,只覺得自己兒子墳上沒有,「感到一種不足和空虛」㉝。她終於勸著夏四奶奶離開了墳場。

  本篇從「秋天的後半夜」①老栓忙著起來去等人血饅頭開場。第一段說到饅頭到了手為止。第二段說老栓夫婦商量著燒那饅頭,直到看著小栓吃下去。第三段康大叔來到茶館裡,和老栓夫婦談人血饅頭;從饅頭談到了那革命黨。這卻只是茶客們和他問答著,議論著。這兩段裡都穿插著小栓的病相。第一段的時間是後半夜到天明;第二、三段只是一個早上。第四段是第二年清明節的一個早上,華大媽去上兒子的墳,可見小栓是死了。夏四奶奶也去上兒子的墳,卻有人先已放了一個花圈在那墳上。第一段裡,主要的是老栓的動作;第二段裡是華大媽的。第三段裡主要是康大叔和茶客們的對話。第四段裡主要的卻是夏四奶奶的動作。

  老栓和華大媽都將整個兒的心放在小栓的身上,放在小栓的病上。人血饅頭只是一個環;在這以前可能還試過許多方子,在這以後,可能也想過一些法子。但只這一環便可見出老夫婦愛兒子的心專到怎樣程度,別的都不消再提了。魯迅先生沒有提「愛」字,可是全篇從頭到尾都見出老夫婦這番心。他們是窮人。不等到第四段說小栓埋在「窮人的叢塚」㉗裡我們才知道,從開始一節裡「華老栓」這名字,和「遍身油膩的燈盞」,「茶館的兩間屋子」,便看出主人公是窮人了。窮人的錢是不容易來的,更是不容易攢的。華大媽枕頭底下那一包洋錢,不知她夫婦倆怎樣辛苦才省下來的。可是為了人血饅頭,為了兒子的病,他們願意一下子花去這些辛苦錢。「華大媽在枕頭底下掏了半天」,才掏出那包錢。老栓「抖抖的裝入衣袋,又在外面按了兩下」②。他後來在丁字街近處的那家鋪子門邊站著的時候,又「按一按衣袋,硬硬的還在」⑤。這些固然見出老夫婦倆錢來的不易,他們可並不是在心疼錢。他們覺得兒子的命就在那人血饅頭上,也就在這包錢上;所以慎重的藏著,慎重的裝著,慎重的守著。這簡直是一種虔敬的態度。

  老栓夫婦是忙人,一面得招呼茶客們,一面還得招呼小栓的病。他們最需要好好的睡。可是老栓去等饅頭這一夜,他倆都沒有睡足,也沒有睡好;所以第二天早上兩個人的眼眶都圍上一圈黑線⒄⒆。那花白鬍子甚至疑心老栓生了病⒄。這一夜老栓其實不必起來得那麼早,連華大媽似乎都覺得他太早了一些,所以帶點疼惜的說,「你就去麼?」②但是這是關係兒子生命的大事,他怎敢耽誤呢!大概他倆惦記著這件大事,那上半夜也沒有怎樣睡著,所以第二天才累得那樣兒。老栓出了門,到了丁字街近處那家關著門的鋪子前面立住,「好一會」④,才有趕殺場的人「從他面前過去」⑤,他確是太早了一些。這當兒華大媽也不會再睡。她惦記著,盼望著;而且這一早收拾店面是她一個人的事兒。老栓出門前不是叫了小栓「你不要起來。……店麼?你娘會安排的」②。「老栓走到家,店面早經收拾乾淨,一排一排的茶桌,滑溜溜的發光」⑾,可見她起來也是特別早的。兩夫婦一個心,只是為了兒子。

  老栓是安分良民,和那些天剛亮就起來趕殺場的流浪漢和那些劊子手不是一路。他們也看出他的異樣,所以說,「哼,老頭子。」「倒高興。……」⑤「這老東西……」⑨,他膽兒小,怕看殺人,怕見人血,怕拿人血饅頭。他始終立在那鋪子的簷下,不去看殺場。固然他心裡只有兒子的病,沒心趕熱鬧去;害怕可也是一半兒。他連那些去看殺人和那殺人的人的眼光都禁不起⑤⑧,他甚至看見那殺人的地方——丁字街——,聽見譏諷他也來看殺人的話,都「吃一驚」④⑤,何況是殺大呢?人血饅頭是那劊子手送到他面前來的。他還不敢接那「鮮紅的饅頭」⑧,是那劊子手扯下他的燈籠罩,塞給他,他才拿著的。這人血饅頭本該「趁熱的拿來,趁熱吃下」⒇,可是老栓夫婦害怕這麼辦。「兩個人一齊走進灶下商量了一會」⑿,才決定拿一片老荷葉「重新包了那紅的饅頭」⑿,和那「紅紅白白的破燈籠,一同塞在灶裡」⑿,燒了給小栓吃。他們不但自己害怕,還害怕小栓害怕,所以才商量出這個不教人害怕的辦法來。他們硬著頭皮去做那害怕的事兒,拿那害怕的東西,只是為了兒子。但他們要盡可能的讓兒子不害怕,一來免得他不敢吃,二來免得他吃下去不舒服。所以在重包饅頭的時候,華大媽「慌忙說:『小栓——你坐著,不要到這裡來』」⑿。她正是害怕小栓看見「那紅的饅頭」⑿。——但那是人血饅頭,能治病,小栓是知道的。

  老栓夫婦唯一關心的是小栓的病。老栓起來的時候,小栓醒了,「裡邊的小屋子裡,也發出一陣咳嗽」②,他出門的時候,吹熄燈盞,特地走向裡屋子去。小栓又是一通咳嗽。老栓「候他平靜下去,才低低的叫」他不要起來,店面由他娘收拾去②。「聽得兒子不再說話,料他安心睡了」③,老栓才出了門。一個作父親的這樣體貼兒子,也就算入微了。母親自然更是無微不至。重包饅頭時華大媽那句話,上節已引過了。她和小栓說話,給小栓作事,都是「輕輕」的。第二段第三段裡見了三回:一回是「輕輕說」⒁,一回是「候他氣喘平靜,才輕輕的給他蓋上了滿幅補釘的夾被」⒃,又一回是「輕輕的問道」㉓,老栓固然也是「低低的叫」,但那是在夜裡,在一個特殊境地裡。華大媽卻常是「輕輕」的,老是「輕輕」的,母親的細心和耐性是更大了。

  老栓夫婦是粗人,自然盼望人血饅頭治好小栓的病,而且盼望馬上治好。老栓在街上走的時候,「仿佛一旦變了少年,得了神通,有給人生命的本領似的,跨步格外高遠」③。他的高興,由於信和望。他拿到那饅頭的時候,聽得有人問他話。「但他並不答應;他的精神,現在只在一個包上,仿佛抱著一個十世單傳的嬰兒,別的事情,都已置之度外了。他現在要將這包裡的新的生命,移植到他家裡,收穫許多幸福」⑩。這是一種虔敬的信和望。華大媽的信和望和老栓其實不相上下。「老栓走到家」的時候,她「從灶下急急走出,睜著眼睛,嘴唇有些發抖」,問:「得了嗎?」⑾只這半句話,便是她的整個兒的心。後來她和小栓說,「吃下去罷,——病便好了」⒁。又說,「睡一會罷,——病便好了」⒃。她盼望小栓的病便會好的。所以小栓又在吃飯的時候,她便「跟著他走,輕輕的問道,『小栓你好些麼?——你仍舊只是肚餓?』」㉓「仍舊」這個詞表示她的失望,也就是表示她的盼望。她不高興「聽到『癆病』這兩個字」⒇,也由於她的盼望;她盼望小栓不是「癆病」。她知道他是可是不相信他是,不願意他是,更不願意別人說他是「癆病」。老栓和她一樣的盼望著小栓不是「癆病」,可是他走到家,看見小栓坐著吃飯的樣子,「不免皺一皺展開的眉心」⑾。他是男人,自然比華大媽容易看清楚現實些,也比她禁得住失望些。但是他倆對於那個人血饅頭卻有著共同的信和望。小栓吃下那饅頭的時候,「一面立著他的父親,一面立著他的母親,兩人的眼光,都仿佛要在他身裡注進什麼又要取出什麼似的」⒂。

  老兩口子這早上真高興。老栓一直是「笑嘻嘻的」。那花白鬍子說了兩回:一回在康大叔來到茶館之前,他說,「我想笑嘻嘻的,原也不像……(生病)」⒄。一回在康大叔來到之後,他說,「怪不得老栓整天的笑著呢」㉑。老栓如此,華大媽可想而知。康大叔來到的當兒,老栓「笑嘻嘻的聽」,華大媽也「笑嘻嘻的送出茶碗茶葉來,加上一個橄欖」⒆;他倆的笑出於本心。後來康大叔說出「癆病」那兩個字,華大媽聽到「變了一點臉色」,「但又立刻堆上笑,搭訕著走開了」⒇,那笑卻是敷衍康大叔的。敷衍康大叔,固然也是害怕得罪這個人,多一半還是為了兒子。她謝康大叔的那一句話⒇,感激是真的。他們夫婦倆這早上只惦著饅頭,只惦著兒子;很少答別人的話——自然,忙也有點兒。老栓不答應路上人的問話,上文已提過了。燒饅頭的時候,駝背五少爺接連問了兩回,老夫婦都沒有答應;雖然「老栓匆匆走出,給他泡上茶」⒀。花白鬍子問,「老栓,你有些不舒服麼?——你生病麼?」他也只答了「沒有」兩個字⒄,就打住了。連康大叔來,他都沒有說一句話。這早上他夫婦答別人的話只有華大媽的一句和他的半句。奇怪的是,他們有了那麼一件高興的事兒,怎麼不趕緊說給人家聽呢?——特別在花白鬍子向老栓探聽似的問著的時候。也許因為那是一個秘方,吃了最好別教人家知道,更靈驗些;也許因為那是一件罪過,不教人家知道,良心上責任輕些。若是罪過,不但他倆,小栓也該有分兒。所以無論如何,總還是為了兒子。

  小栓終於死了。不用說,老夫婦倆會感到種種「不足和空虛」。但第二年清明節,去上墳的卻只有華大媽一個人。這是因為老栓得招呼店面,分不開身子。他倆死了兒子,可還得活下去。茶館的生意是很忙的。第三段裡說,「店裡坐著許多人,老栓也忙了,提著大銅壺,一趟一趟的給客人沖茶」⒄,駝背五少爺也說,「老栓只是忙」⒅,他一個人是忙不開的,得華大媽幫著。所以這一日「天明未久」㉘,她便去上墳,為的是早點回來,好幹活兒。她在小栓墳前「哭了一場,化過紙,呆呆的坐在地上;仿佛等候什麼似的,但自己也說不出等候什麼」㉘。兒子剛死在床上,也許可以不相信,也許還可以癡心妄想的等候他活轉來;兒子死後,也許可以等候他到夢裡相見。現在是「天明未久」在兒子的墳前,華大媽心裡究竟在等候著些什麼呢?或者是等候他「顯點靈」罷?「微風起來,吹動她短髮,確乎比去年白得多了」㉘。半年來的傷心日子,也夠她過的了。華大媽如此,老栓也可想而知。她後來看著夏四奶奶在哭,「心裡暗暗地想,『這墳裡的也是兒子了』」㉚。所以在夏四奶奶發征的時候,「便忍不住立起身,跨過小路,低聲」勸慰㉛。這種同情正是從「兒子」來的。後來見夏家兒子墳頂上「分明有一圈紅白的花」圍著㉜,「忙看他兒子和別人的墳,卻只有不怕冷的幾點青白小花,零星開著」㉝。夏家兒子的墳確有些與眾不同,小栓的似乎相形見絀。這使她「忽然感到一種不足和空虛,不願意根究」㉝。她是在羡慕著,也妒忌著,為了墳裡的兒子。但是她還同情的陪著夏四奶奶,直到「上墳的人漸漸增多」㉟,才「想到要走」㊱。她早就該回茶館幫老栓幹活兒,為了同病相憐,卻耽擱了這麼久,將活兒置之度外。她整個兒的心,還是在「兒子」身上。——以上是親子之愛正題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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