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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裡走(3)


  上海本是享樂的地方;所謂「十裡洋場」,常為人所豔稱。她因商業繁盛,成了資本集中的所在,可以說是Bourgeoisie的中國本部;一面因國際交通的關係,輸入西方的物質文明也最多。所以享樂的要求比別處都迫切,而享樂的方法也日新月異。這是向來的情形。可是在這號為兵連禍結,民窮財盡的今日,上海又如何?據我所知,革命似乎還不曾革掉了什麼;只有踵事增華,較前更甚罷了。如大華飯店和雲裳公司等處的生涯鼎盛,可見Bourgeoisie與Petty Bourgeoisie的瘋狂;而且,假使我所聞的不錯,雲裳公司還是由幾個Petty Bourgeoisie的名士主持著,在這回革命後才開起來的。他們似乎在提倡著這種享樂的風氣。假使衣食住可以說是文化的一部分,大華飯店與雲裳公司等,足可代表上海文化的一面。你說這是美化的人生。但懂得這道理的,能有幾人?還不是及時行樂,得過且過的多!況且如此的美化人生,是不是帶著階級味?然而無論如何,在最近的將來,這種情形怕只有蒸蒸日上的。我想,這也許是我們的時代的迴光返照吧?北京沒有上海的經濟環境,自然也沒有她的繁華。但近年來南化與歐化——南化其實就是上海化,上海化又多半是歐化;總之,可說是Bourgeoisie化——一天比一天流行。雖還只跟著上海走,究竟也跟著了;將來的運命在,這一點上,怕與上海多少相同。

  但上海的文化,還有另外重要的一面,那是文學。新文學的作家,有許多住在上海;重要的文學集團,也多在上海——現在更如此。近年又開了幾家書店,北新,開明,光華,新月等——出的文學書真不少,可稱一時之盛。北京呢,算是新文學的策源地,作家原也很多;兩三年來,有現代評論,語絲,可作重要的代表。而北新總局本在北京;她又介紹了不少的新作家。所以頗有興旺之象。不料去年現代評論,語絲先後南遷,北新被封閉,作家們也紛紛南下觀光,一時頓覺寂寞起來。現在只剩未名,古城等幾種刊物及古城書店,暫時支撐這個場面。我想,北京這樣一個「古城」,這樣一個大都會,在這樣的時代,斷不會長遠寂寞下去的。

  新文學的誕生,引起了思想的革命;這是近十年來這新時代的起頭——所以特別有著廣大長遠的勢力。直到兩三年前,社會革命的火焰漸漸燃燒起來,一般青年都預想著革命的趣味;這時候所有的是忙碌和緊張,欣賞的閒情,只好暫時擱起。他們要的是實行的參考書;社會革命的書籍的流行,一時超過了文學;直到這時候,文學的風起雲湧的聲勢,才被蓋了下去。記得前年夏天在上海,《我們的六月》剛在亞東出版。郢有一天問我銷得如何?他接著說,現在怕沒有多少人要看這種東西了吧?這可見當時風氣的一斑了。但是很奇怪,在革命後的這一年間,文學卻不但沒有更加衰落下去,反像有了復興的樣子。只看一看北新,開明等幾書店新出版的書籍目錄,你就知道我的話不是無稽之談。更奇怪的,社會革命燒起了火焰以後,文學因為是非革命的,是不急之務,所以被擱置著;但一面便有人提倡革命文學。革命文學的呼聲一天比一天高,同著熱情與切望。直到現在,算已是革命的時代,這種文學在理在勢,都該出現了;而我們何以還沒有看見呢?我的見聞淺陋,是不用說的;但有熟悉近年文壇的朋友與我說起,也以千呼萬喚的革命文學還不出來為奇。一面文學的復興卻已成了事實;這復興後的文學又如何呢?據說還是跟著從前Petty Bourgeoisie的系統,一貫地發展著的。直到最近,才有了描寫,分析這時代革命生活的小說;但似乎也只能算是所謂同行者的情調罷了。真正的革命文學是,還沒有一些影兒,不,還沒有一些信兒呢!

  這自然也有辯解。真正革命的階級是只知道革命的:他們的眼,見的是革命,他們的手,做的是革命;他們忙碌著,緊張著,革命是他們的全世界。文學在現在的他們,還只是不相干的東西。再則,他們將來雖勢所必至地需要一種文學——許是一種宣傳的文學——,但現在的他們的趣味還浮淺得很,他們的喉舌也還笨拙得很,他們是不能創作出什麼來的。因此,在這上面暫時留下了一段空白。而Petty Bourgeoisie,在革命的前夜,原有很多人甘心丟了他們的學術,文學,藝術,想去一試身手的;但到了革命開始以後,真正去的是那些有充足的力量,有濃厚的興趣的。此外的大概觀望一些時,感到自己的缺乏,便廢然而返了。他們的精神既無所依據,自然只有回到學術,文學,藝術的老路上去,以避免那惶惶然的襲來。所以文學的復興,也是一種當然。一面革命的書籍似乎已不如前幾年的流行;這大約因為革命的已去革命,不革命的也已不革命了的緣故吧。因而文學書的需要的增加,也正是意中事。但時代潮流所激蕩,加以文壇上革命文學的絕叫,描寫革命氣氛的作品,現在雖然才有端倪,此後總該漸漸地多起來的吧。至於真正的革命文學,怕不到革命成功時,不會成為風氣。在相反的方向,因期待過切,忍耐過久而失望,絕望,因而詛咒革命的文學,我想也不免會有的,雖然不至於太多。總之,無論怎樣發展,這時代的文學裡以惶惶然的心情做骨子的,Petty Bourgeoisie的氣氛,是將愈過愈顯然的。

  胡適之先生真是個開風氣的人;他提倡了新文學,又提倡新國學。陳西瀅先生在他的《閒話》裡,深以他正向前走著,忽又走了回去為可惜。但我以為這不過是思想解放的兩面,都是疑古與貴我的精神的表現。國學成為一個新運動,是在文學後一兩年。但這原是我們這爿老店裡最富裕的貨色,而且一向就有許多人捧著;現在雖加入些西法,但國學到底是國法,所以極合一般人的脾胃。我說「一般人」,因為從前的國學還只是一部分人的專業,這一來卻成為普遍的風氣,青年們也紛紛加入,算是時髦的東西了。這一層胡先生後來似頗不以為然。他前年在北大研究所國學門懇親會的席上,曾說研究國學,只是要知道「此路不通」,並不是要找出新路;而一般青年丟了要緊的工夫不做,都來擁擠在這條死路上,真是很可惜的。但直到現在,我們知道,研究學術原不必計較什麼死活的;所以胡先生雖是不以為然,風氣還是一直推移下去。這種新國學運動的方向,我想可以胡先生的「歷史癖與考據癖」一語括之。不過現在這種「歷史癖與考據癖」要用在一切國故上,決不容許前人尊經重史的偏見。顧頡剛先生在北京大學研究所國學門週刊的《一九二六始刊詞》裡,說這個意思最是明白。這是一個大解放,大擴展。參加者之多,這怕也是一個重要原因。這運動盛於北京,但在上海也有不小的勢力。它雖然比新文學運動起來得晚些,而因了固有的優勢與新增的範圍,不久也就趕上前去,於是乎與後者並駕齊驅了。新文學銷沉的時候,它也以相同的理由銷沉著;但現在似乎又同樣地復興起來了——看年來新出版的書目,也就可以知道的。國學比文學更遠于現實;擔心著政治風的襲來的,這是個更安全的逃避所。所以我猜,此後的參加者或者還要多起來的。

  此外還有一件比較小的事,這兩年住在北京的人,不論留心與否,總該覺著的。這就是繪畫展覽會,特別是國畫展覽會。你只要常看報,或常走過中山公園,就會一次兩次地看見這種展覽會的記載或廣告的。由一而再,再而三的展覽,我推想高興去看的人大約很多。而國畫的售值不斷地增高,也是另一面的證據。上海雖不及北京熱鬧,但似乎也常有這種展覽會,不過不偏重國畫罷了。最近我知道,就有陶元慶先生,劉海粟先生兩個展覽會,可以作例。藝術與文學,可以說同是象牙塔中的貨色;而藝術對於政治,經濟的影響,是更為間接些,因之,更為安靜些。所以這條路將來也不會冷落的。但是藝術中的繪畫何以獨盛?國畫又何以比洋畫盛?我想,國畫與國學一樣,在社會裡是有根柢的,是合於一般人脾胃的。可是洋畫經多年的提倡與傳習,現在也漸能引起人的注意。所以這回「海粟畫展」,竟有人買他的洋畫去收藏的(見北京《晨報·星期畫報》)。至於同是藝術的音樂,戲劇,則因人才,設備都欠缺,故無甚進展可言。國樂,國劇雖有多大的勢力,但當作藝術而加以研究的,直到現在,也還極少。這或者等待著比較的研究,也未可知。

  這是我所知的,上海,北京的Bourgeoisie,與Petty Bourgeoisie裡的非革命者——特別是這種人——現在所走的路。自然,學術,藝術的範圍極廣,將來的路也許會多起來。不過在這樣擾攘的時代,那些在我們社會裡根柢較淺,又需要浩大的設備的,如自然科學,戲劇等,怕暫時總還難成為風氣吧?——我說的雖是上海,北京,但相信可以代表這時代精神的一面——文化。我們若可以說廣州,漢口是偏在革命的一面,上海,北京便偏在非革命的一面了。這種大都市的生活樣式,正如高屋建瓴水,它的影響會迅速地伸張到各處。你若承認從前京式的靴鞋,現在上海式裝束的勢力,你就明白現在上海,北京的風氣,將會並且已經怎樣彌漫到別的地方了。

  在這三條路裡,我將選擇那一條呢?我慚愧自己是個「愛博而情不專」的人;雖老想著只選定一條路,卻總丟不下別的。我從前本是學哲學的,而同時舍不下文學。後來因為自己的科學根柢太差,索性丟開了哲學,走向文學方面來。但是文學的範圍又怎樣大!我是一直隨隨便便,零零碎碎地讀些,寫些,不曾認真做過什麼工夫。結果是只有一點兒——一點兒都沒有!駁雜與因循是我的大敵人。現在年齡是加長了,又遇著這樣「動搖」的時代,我既不能參加革命或反革命,總得找一個依據,才可姑作安心地過日子。我是想找一件事,鑽了進去,消磨了這一生。我終於在國學裡找著了一個題目,開始像小兒的學步。這正是望「死路」上走;但我樂意這麼走,也就沒有法子。不過我又是個樂意弄弄筆頭的人;雖是當此危局,還不能認真地嚴格地專走一條路——我還得要寫些,寫些我自己的階級,我自己的過,現,未三時代。一勁兒悶著,我是活不了的。胡適之先生在《我的歧路》裡說,「哲學是我的職業,文學是我的娛樂」;我想套著他的調子說:「國學是我的職業,文學是我的娛樂。」這便是現在我走著的路。至於究竟能夠走到何處,是全然不知道,全然沒有把握的。我的才力短,那不過走得近些罷了;但革命期的破壞若積極進行,報紙所載的遠方可怕的事實,若由運命的指揮,漸漸地逼到我住的所在,那麼,我的身家性命還不知是誰的,還說什麼路不路!即使身家性命保全了,而因生計窘迫的關係,也許讓你不得不把全部的精力專用在衣食住上,那卻是真的「死路」,實在也說不上什麼路不路!此外,革命若出乎意表地迅速地成了功,我們全階級的沒落就將開始,那是更用不著說什麼路的!但這一層究竟還是「出乎意表」的事,暫可不論;以上兩層卻並不是渺茫不可把捉的,浪漫的將來,是從現在的事實看,說來就「來了」的。所以我雖定下了自己好走的路,卻依舊要慮到「那裡走?」「那裡走!」兩個問題上去!我也知道這種憂慮沒有一點用,但禁不住它時時地襲來;只要有些餘暇,它就來盤據心頭,揮也揮不去。若許我用一個過了時的名字,這大約就是所謂「煩悶」吧。不過前幾年的煩悶是理想的,浪漫的,多少可以溫馨著的;這時代的是,加以我的年齡,更為實際的,糾紛的。我說過陰影,這也就是我的陰影。我想,便是這個,也該是向著滅亡走的我們的運命吧?

  1928年2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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