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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裡走(2)


  現在革命的進行雖是混亂,有時甚至失掉革命的意義;但在暗中的ClassStruggle似乎是很激烈的。只要我們承認事實,無論你贊成與否,這Struggle是不斷地在那邊進行著的。來的終於要來,無論怎樣詛咒,壓迫,都不中用。這是一個世界波浪。固然,我絲毫不敢說這Struggle,便是就中國而言,何時結束,怎樣結束;至於全世界,我更無從懸揣了。但這也許是杞憂吧?我總預想著我們階級的滅亡,如火所說。這滅亡的到來,也許是我所不及見,但昔日的我們的繁榮,漸漸往衰頹的路上走,總可以眼睜睜看著的。這衰頹不能盼望在平和的假裝下度了過去;既說Struggle,到了短兵相接的時候,說不得要露出猙獰的面目,毒辣的手段來的。槍與炸彈和血與肉打成一片的時候,總之是要來的。近來廣州的事變,殺了那麼些人,燒了那麼些家屋,也許是大恐怖的開始吧!

  自然,我們說,這種破壞是殘忍的,只是殘忍的而已!我們說,那一些人都是暴徒,他們毀掉了我們最好的東西——文化!「我們詛咒他們!」「我們要復仇!」但這是我們的話,用我們的標準來評定的價值;而我們的標準建築在我們的階級意識上,是不用說的。他們是,在企圖著打倒這階級的全部,倘何有於區區評價的標準?我們的詛咒與怨毒,只是「我們的」詛咒與怨毒,他們是毫無認識的必要的。他們可以說,這是創造一個新世界的必要的歷程!他們有他們評價的標準,他們的階級意識反映在裡邊,也自有其理論上的完成。我們只是詛咒,怨毒,都不相干;要看總Struggle如何,才有分曉。不幸我覺得我們Struggle的力量,似已微弱;各方面自由的,自私的發展,失了集中的陣勢。他們卻是初出柙的猛虎,一切不顧忌地拼命上前肉搏;真專制的紀律將他們凝結成鐵一般的力量。現在雖還沒有充足的經驗,屢次敗退下去;但在這樣社會制度與情形之下,他們的人是只有一天天激增起來,勢力愈積愈厚;暫時的挫折與犧牲,他們是未必在意的。而我們的基礎,我雖然不願意說,勢所必至,會漸漸空虛起來;正如一座老建築,雖然時常修葺,到底年代多了,終有被風雨打得坍倒的一日!那時我們的文化怎樣?該大大地變形了吧?我們自然覺得可惜;這是多麼空虛和野蠻呀!但事實不一定是空虛和野蠻,他們將正欣幸著老朽的打倒呢!正如歷史上許多文化現已不存在,我們卻看作當然一般,他們也將這樣看我們吧?這便是所謂「後之視今,猶今之視昔!」我們看君政的消滅,當作快事,他們看民治的消滅,也當一樣當作快事吧?那時我們滅亡,正如君主滅亡一般,在自然的眼裡,正是一件稀鬆大平常的事而已。

  我們的階級,如我所預想的,是在向著滅亡走;但我為什麼必得跟著?為什麼不革自己的命,而甘於作時代的落伍者?我為這件事想過不止一次。我解剖自己,看清我是一個不配革命的人!這小半由於我的性格,大半由於我的素養;總之,可以說是運命規定的吧。——自然,運命這個名詞,革命者是不肯說的。在性格上,我是一個因循的人,永遠只能跟著而不能領著;我又是沒有定見的人,只是東鱗西爪地漁獵一點兒;我是這樣地愛變化,甚至說是學時髦,也可以的。這種性格使我在許多情形裡感著矛盾;我之所以已到中年而百無一成者,以此。一面我雖不是生在什麼富貴人家,也不是生在什麼詩禮人家,從來沒有闊過是真的;但我總不能不說是生在Petty Bourgeoisie裡。我不是個突出的人,我不能超乎時代。我在Petty Bourgeoisie裡活了三十年,我的情調,嗜好,思想,論理,與行為的方式,在在都是Petty Bourgeoisie的;我徹頭徹尾,淪肌浹髓是Petty Bourgeoisie的。離開了Petty Bourgeoisie,我沒有血與肉。我也知道有些年歲比我大的人,本來也在Petty Bourgeoisie裡的,竟一變到Proletariat去了。但我想這許是天才,而我不是的;這許是投機,而我也不能的。在歧路之前,我只有徬徨罷了。

  我並非迷信著Petty Bourgeoisie,只是不由你有些舍不下似的,而且事實上也不能捨下。我是生長在都市里的,沒有扶過犁,拿過鋤頭,沒有曝過毒日,淋過暴雨。我也沒有鋸過木頭,打過鐵;至於運轉機器,我也毫無訓練與忍耐。我不能預想這些工作的趣味;即使它們有一種我現在還不知道的趣味,我的體力也太不成,終於是無緣的。況且妻子兒女一大家,都指著我活,也不忍丟下了走自己的路。所以我想換一個生活,是不可能的,就是,想軋入Proletariat,是不可能的。從一面看,可以說我大半是不能,小半還是不為;但也可以說,因了不能,才不為的。沒有新生活,怎能有新的力去破壞,去創造?所以新時代的急先鋒,斷斷沒有我的份兒!但是我要活,我不能沒有一個依據;於是回過頭來,只好「敝帚自珍」。自然,因果的輪子若急轉直下,新局面忽然的來,我或者被驅迫著去做那些不能做的工作,也未可知。那時怎樣?我想會累死的!若反抗著不做,許就會餓死的。但那時一個階級已在滅亡,一個人又何足輕重?我也大可不必蠍蠍螫螫地去顧慮了罷。

  Proletariat在革命的進行中,容許所謂Petty Bourgeoisie同行者;這是我也有資格參加的。但我又是個十二分自私的人;老實說,我對於自己以外的人,竟是不大有興味顧慮的。便是妻子,兒女,也大半因了「生米已成熟飯」,才不得不用了廉價的同情,來維持著彼此的關係的。對於Proletariat,我所能有的,至多也不過這種廉價的同情罷了,於他們絲毫不能有所幫助。火說得好:同情是非革命;嚴格論之,非革命簡直可以說與反革命同科!至於比同情進一步,去參加一些輕而易舉的行動,在我卻頗為難。一個連妻子,兒女都無心照料的人,那能有閒情,餘力去顧到別的在他覺著不相干的人呢?況且同行者也只是搖旗呐喊,領著的另有其人。他們只是跟著,遠遠地跟著;一面自己的階級性還保留著。這結果仍然不免隨著全階級的滅亡而滅亡,不過可以晚一些罷了。而我懶惰地躲在自己的階級裡,以懶惰的同情自足,至多也只是滅亡。以自私的我看來,同一滅亡,我也就不必拗著自己的性兒去同行什麼了。但為了自己的階級,挺身與Proletariat去Struggle的事,自然也決不會有的。我若可以說是反革命,那是在消極的意義上。我是走著衰弱向滅亡的路;即使及身不至滅亡,我也是個落伍者。隨你怎樣批評,我就是這樣的人。我們的路

  活在這時代的中國裡的,總該比四萬萬還多——Bourgeoisie與Petty Bourgeoisie的人數,總該也不少。他們這些人怎麼活著?他們走的是那些路呢?我想那些不自覺的,暫時還在跟著老路走。他們或是迷信著老路,如遺老,紳士等;或是還沒有發現新路,只盲目地照傳統做著,如窮鄉僻壤的農工等——時代的波浪還沒有猛烈地向他們沖去,他們是不會意識著什麼新的需要的。但遺老,紳士等的日子不多,而時代的洪流終於要氾濫到淹沒了地上每一個細孔;所以這兩種在我看都只是暫時的。我現在所要提出的,卻是除此以外的人;這些人大半是住在都市里的。他們的第一種生活是政治,革命的或反革命的。這相反的兩面實以階級為背景,我想不用諱言。以現在的形勢論:一方面雖還只在零碎Struggle,卻有一個整齊的戰線;另一方面呢,雖說是總動員,卻是分裂了旗幟各自拿著一塊走,多少仍帶著封建的精神的。他們戰線的散漫參差,已漸漸顯現出來了。暫時的成敗,我固然不敢說;但最後的運命,似乎是已經決定了的,如上文所論。

  我所要申述的,是這些人的另一種生活——文化。這文化不用說是都市的。說到現在中國的都市,我覺得最熱鬧的,最重要的,是廣州,漢口,上海,北京四處,南京雖是新都,卻是直到現在,似乎還單調得很;上海實在比南京重要得多,即以政治論,也是如此,看幾月來的南方政局可知。若容我粗枝大葉地區分,我想說廣州,漢口是這時代的政治都市;上海,北京雖也是政治都市,但同時卻代表著這時代的文化,便與廣州,漢口不同。她們是這時代的兩個文化中心。我不想論政治,故也不想論廣州,漢口;況且我也不熟悉這兩個都市,足跡都還不曾一到呢。北京是我兩年來住居的地方,見聞自然較近些。上海的新氣象,我雖還沒有看見,但從報紙,雜誌上,從南來的友人的口中,也零零碎碎知道了一點兒。我便想就這兩處,指出我說的那些人在走著那些路。我並不是板起臉來裁判,只申述自己的感想而已;所知的雖然簡陋,或者也還不妨的。

  在舊時代正在崩壞,新局面尚未到來的時候,衰頹與騷動使得大家惶惶然。革命者是無意或有意造成這惶惶然的人,自然是例外。只有參加革命或反革命,才能解決這惶惶然。不能或不願參加這種實際行動時,便只有暫時逃避的一法。這是要了平和的假裝,遮掩住那惶惶然,使自己麻醉著忘記了去。享樂是最有效的麻醉劑;學術,文學,藝術,也是足以消滅精力的場所。所以那些沒法奈何的人,我想都將向這三條路裡躲了進去。這樣,對於實際政治,便好落得個不聞理亂。雖然這只是暫時的,到了究竟,理亂總有使你不能不聞的一天;但總結帳的日子既還沒有到來,徒然地惶惶然,白白地耽擱著,又算什麼呢?樂得暫時忘記,做些自己愛做的事業;就是將來輪著滅亡,也總算有過稱心的日子,不白活了一生。這種情形是歷史的事實;我想我們現在多少是在給這件歷史的事實,提供一個新例子。不過我得指出,學術,文學,藝術,在一個興盛的時代,也有長足的發展的,那是個順勢,不足為奇;在現在這樣一個衰頹或交替的時代,我們卻有這樣畸形的發展,是值得想一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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