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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我當下問了那個陳領袖。但大家談論的結果是,日本雖然窮,但他們有海軍,陸軍,和努力研究的學者,所以比我們強!

  那些醫生喝夠了萄葡酒,吃飽了大餐,便向法國船長宣告,到橫濱時,如果不發現虎列拉的病人,就可以自由上岸了!

  九月四日早九點,我們到了橫濱。留日中國青年會派了代表來招呼我們登岸。好奇心逼得我很焦急地想快些上去,觀光觀光這個新進國是怎樣的景象。但是,稅關上的人把我們留住了。等大家的行李檢查完了時,已經十一點多鐘了。我們像羊群一樣,給青年會的代表領導著,走到火車站來。站名櫻木町。

  我們裡面有些是穿學生服的,有些是穿反領西裝的,服裝並非不好,但款式和日本人的不同,似乎是狹窄了一點,把各人的身體捆得緊緊的,不甚大方。由日本人的眼睛看來,當然會表示驚異。在我們走過去的地方,都有日本人立住足看。但我們還是很得意地大踏步,不睬那些東洋鬼。

  我們購買二等車票。二等車不比三等車混雜。問了一下車價,只二三角錢。我想這真便宜。二等車裡的座席是敷著綠色天鵝絨的梭化,不單好看,坐下去也非常的舒適。

  望望車外,大部分是用鉛皮蓋屋頂小房屋,再過一會,便是東一所西一所的高低不一的木造房子。火車似乎是在鄉間馳走了。左側右面有矮山有田園有小木屋,有神社,風景十分幽雅。但是看不出一點偉大的東西來。自明治維新以來,近五十年了,他們的建設,只是如是如是麼?

  我在那時候,總存著一種偏見,即是覺得日本的人物及事業盡都是小小巧巧的,雖然精緻,但值不得我的崇拜。

  「我是從有長江大河的大中華來的人物啊!」

  我坐在車中,暗暗地唱起「中國男兒,中國男兒!要將只手撐天空!……」的歌兒來了。

  當時對於日本的批評,確是我的皮毛之見,即剛入日本的國門,對日本便下了這樣的膚淺的批評,真是太荒謬了。

  但是坐在火車中,所望見的日本的一切,只有使我失望。我想,我國現在革命成功了,當局如能開誠佈公,極力去改革建設,那還怕趕不上日本麼?我當時對於廣東的新政府是十分信仰,希望胡漢民和陳炯明能和衷共濟,希望他們徹底改革而從事新的建設。因為民元的廣東當局,確是有精神,有誠意,比之現在,真是有霄壤之別!現在的政府比清末的還不如喲!

  「等我留日十年學成回去時,中國早比日本進步,早比日本富強了吧。我當按照在教育司茶話會時所填寫的服務契約為本省服務啊!」

  火車在新橋站停住了。我們都下了車。最初領袖們想把我們安頓在北神保町青年會去。問了一問青年會的代表,沒有這多的空房間了。無可奈何,我們只在候車室等候領袖們為我們找旅舍。領袖們和青年會代表商量的結果,決定送我們到神田區各家下宿屋去住。不過當天來不及了,只好在新橋站附近住一夜的旅館。每人只需一元五角,但我還覺得太貴了。旅館名叫石阪屋。這是我初在日本睡覺的旅館。應該紀念紀念。

  第二天一早,陳虞光領袖來說,他們已經為我們交涉定了,由神田的三崎館和聖天館兩家下宿容納我們。

  我和幾個朋友是被分配到今川小路的聖天館。日本住室的大小以疊數計算,疊是一種土席,每張寬約二尺,長約四尺餘,面積有一定的。普通個人的寢室最大的是八疊,其次六疊,其次四疊半,又其次三疊,我在這裡不憚煩地說明日本住室之大小,是因為它可以表示居住者之窮富。譬如有人問你,你租的房子是幾疊的?你如說,是八疊。那麼,他們就要說你是闊氣了。若你說是三疊,他們便會看不起你了。普通學生在公寓裡住六疊和四疊半的。聖天館大部分是六疊和四疊半。有些朋友喜歡寬點的住室,則住六疊的。我因為行李簡單,也想省費,便住了四疊半的。六疊的,每月連伙食十六元。四疊半的,則十四元半。只差一元半的數目,所以蔡君勸我住六疊的。但這時候光線好的六疊室已經全給人家占去了。我仍然住了四疊半室,在三樓上,正當扶梯口,我喜歡它光線充足。不過同鄉的老留學生走來看見我的,住室的位置,謂為不妥。因為若遇著有白撞進來,必先偷我房間裡的東西。我說,有二樓做第一防線,不要緊。

  我非常拙於交際,也不善詞令。每當老留學生,或為小同鄉,或為間接的朋友,走來看我們時,我總不願意開懷地和他們懇談,第一是因為怕那些進了正式學校的學生看不起我這個新米。(與「新參」同音即新角色的意思。例如初進營的新兵,和初進學校的低年級生,都給「老參者」——老兵或老學生——當傻瓜。)第二在他們中也有態度傲慢,神氣十足,說起話來又多混用日本話的,看見聽見都討人厭。但從另一方面說前者是由於自己的神經過敏,而後者則由於直覺力太強。特別是因為直覺力太強,所以常常毫不容情地指摘人家所隱諱的或不爽直的事實。結果,我唯有落落寡合,只有蔡君脾氣與我相似,比較合得來。

  我不單不喜歡席地而坐,也不喜歡席地而睡。但買不起鐵床,只好忍耐。特別是每天晨要把被褥摺疊好,擱在「押入」(壁櫥)裡,到了晚上又重新搬出來鋪,在「疊」上睡覺。這是何等的麻煩啊。所以我買了四枚小釘子,四條繩子,像張搭天幕般地,把老遠從廣州帶來的棉紗羅帳掛起來,也把氈褥鋪好,儼然像一張床鋪一樣。每天早上,下女來掃除時,她替我收拾好,堆進「押入」裡去,免得妨礙了她的掃除的工作。但是等她走了後,我仍然又把帳子掛起,氈褥鋪好。即是白天,我也睡在裡面看書或睡覺。後來,我阻著下女,不許她收拾我的中國式床鋪了。及今想來,真是一個醜態。給下女一宣傳出去後,有許多下女都走來看,看了就哈哈大笑。我問我同住的老留學陳君,她們笑什麼,陳君說,她們笑我的床鋪像一個神壇呢。後來接受了幾位老同鄉的忠告,才把我的「神壇」撤銷了。

  我進了聖天館下宿第二天,即九日六日,就在附近的一橋通高等日語學校報了名。從九月七日便上課了,只是上午二小時,每月繳納束修日金三圓。另外向學校買講義兩冊,共去日金一圓。最初一課是什麼呢?最初一課是:

  請看吧!(Goramnasai)
  請聽吧!(Okikinasai)
  請讀吧!(Oyoninasai)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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