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資平 > 資平自傳 | 上頁 下頁
十三


  當開茶話會時,教育司鐘榮光對我們說,廿七日下午有天洋丸開往日本。若有六十人以上,船票可以打八折,即有四十五元,便可坐二等艙位了。廿六晚上,十二點多鐘,才見陳領袖走來告訴我們,關會計搭今天的夜渡剛剛到來了,叫我們明天七點就到青年會去,有話說。陳領袖並且說,乘天洋丸的事,恐怕靠不住了。因為第一批赴日本的不滿六十名,該輪船公司不肯打折扣。

  第二天一早,我們早點也沒有吃,便趕到青年會來。關會計也只說天洋丸是來不及了,不過這一二天之內,有法國和德國郵船開往日本,二等、三等由各人隨意買票好了,只要同船。他說完了話,便請大眾合照了一張相片。照了像,他又叫我們散隊,等到十二點前後,再來青年會領治裝費。

  但是領治裝費時已經由陳梁兩領袖徵求了大眾的同意,決定趁廿八日下午開行的法國郵船赴橫濱,三等票二十七元半,除了船票後,只有七十二元半可領了。我和一個同鄉姓蔡的共領一百四十餘元,這是關會計要求我們共領的,因為他手中實在缺乏十元的鈔票。當我從關會計接過那張百元的鈔票來時,心裡便想。

  「這是我最初一次拿百元的鈔票!不至於同時是最後一次吧!」

  我因為剪短了頭髮,那張相片又發生了問題。因為關會計年紀老了,並且是近視眼。幸得陳領袖說明是對的,並且為他解釋,此次決不會有和相片不符的學生來領治裝費了。縱令有弊病,也是考試時候發生的弊病了。

  領了錢,我和這位同鄉蔡保權君便趕到先施公司裡來。我照預定的計劃,最先買一張羊毛氈,其次是買表了。因為我聽見過老前輩們說,用鑰匙開發條的表最經用。我便買了一個備有鑰匙的銀殼表。但是買了回來後,給同客棧的朋友們看見了,都笑了起來。問他們有什麼好笑,他們說,這樣的銀殼表只有頑固的南洋伯才要了,那有新學生買這樣的古董貨呢?我想,已經買了,有什麼辦法,只把它裝進衣袋裡。但常常借看時刻為名,把它摸出來玩賞呢。

  聽了陳領袖的忠告,我買了二十圓的日本金票,準備初上岸時的緩急。因此我放棄了我的墨晶金絲眼鏡了。

  廿八日下午,要下船了。關會計很客氣地來送行。

  我把行李安置好了後,走出甲板上面來看時,輪船已經蠕動了,我朝著廣州方面,暗默地叫了一聲:

  「祖國!別了!學不成名死不還!我不知道今後要在什麼時候才能看見你啦!」

  我當時的心情真有些像初出征的軍人一樣,異常的悲壯。但同時也起了很多廉價的感傷。至於我的精神是十分痛快的。只恨缺少一個情人來為我揮淚了。

  「你看那碼頭上不是有許多姑娘麼?假如她們中之一個是我的情人或妻時,我當如何的傷感啊!」

  輪船早出了鯉兒門,那些黛色的海島,愈望愈遠了。巨輪般的太陽,漸漸地趨近西方的天腳下(地平線)。低頭看了一會下面的深藍色的海水。幾匹白鷗在上空翱翔。船軀開始播蕩了。

  「明天一過汕頭,我便和我的父親一刻一刻地隔遠了!」

  三等的僕歐走來叫我們,他是廣東寶安人。

  「快到下面去!吃晚餐了!」

  § 六

  船泊上海時,許多朋友都上岸去玩。我非常的膽小,並且身邊沒有上海通用的銀錢了。所以只在碼頭附近,站在百老匯路的鋪道上,望了一望,便回船上來。

  他們上岸去頑(玩)的大部分是有朋友親戚可訪,一小部分是去聽大戲的。在三等的餐室裡,從前是二三十個人相聚著吃飯,異常熱鬧。但在碇泊上海時,只剩三五個人在船上,我便感著一種寂寞,同時也覺得上海的天氣已經有秋意了,而自己的身邊穿著盛夏的服裝,——學生裝。那些上岸去的朋友們不都是穿上了秋季的反領西裝麼?我除在雙門底詹同文照相時,借穿過友人的反領西裝外,從沒有結過領帶的經驗。

  「他們結領帶的工夫真巧妙極了。他們穿起西裝來比老汲還漂亮。」

  看著同艙室的朋友對著鏡結領帶,穿西裝,心裡有說不出來的羡慕,我不禁回想起廣益學堂的校長汲牧師來了。

  「到了日本領了官費,我也得制一套西裝來穿穿啊!」

  我此時覺得治裝費僅港幣一百元,實在太少了。自己身上只存日金二十元,假如今後的官費不可靠時,我不是要流落在日本麼?於是我又覺此行實在太冒險了。

  卅一早黎明,法國郵船又在上海起錨了。這趟才真正是離開故國,渡黃海,渡日本海到三島去啊!那天晚上,風浪非常險惡。同伴中,十之八九都暈船了。因為船客個個都吐嘔得厲害,艙裡就臭得像一口大糞缸了。大眾都到甲板上來睡覺。在「沖積期化石」裡面有一段是描寫這時候的情況,我也不再重複地寫了。總之,我是初次經驗十多天的海上生活,當時覺得有無窮的趣味。法國郵船三等艙的西餐,雖不算怎樣好,但比霞飛路一帶的俄國大菜卻好得多了。我想能夠長期吃這樣的大餐過去,就永遠不到日本去也算了。一句話,我當時的感情是像一個茶房,陡然升任為廳長般的那樣愉快了。

  八月一日的風浪比昨夜更加兇暴了。有些胃弱的先生們,躺在甲板上,真像是死人一樣了。叫了船醫來,他們還要問是不是因為少吃了兩頓西餐,便病倒了,他們真的把醫生逗笑了。

  我們到了神戶。因為我們所乘的不是日本船,港醫處有些故意地嚴行檢驗。他不許我們上岸,理由,是上海發生了虎列拉流行病,這種病有七天的潛伏期。從離上海之日起計,現在還沒滿七天所以難保無病人在這船裡面。那些穿著黑色制服的醫生們,又在船內大加消毒,灑了不少的石灰水。特別是對於我們的三等艙,騷擾得很厲害。我視為天堂的,而他們竟當它毒菌培養室。嗟乎!

  但是我看那些日本醫生,臉色非常蒼黑,牙糞也沒有刷乾淨,都抬起雙肩,裝模作樣地左一扭右一扭走上來,作威作福。我想,他們也有醫生的資格來這船上執行衛生事宜麼?

  「你們還是把牙糞刷乾淨了後再來說話吧!」

  我當下這樣想。但法國的船長,——胖得像一隻大啤酒桶的船長,竟在二等餐室中招待他們吃大餐,對日本小鬼盡情的巴結。

  「日本的外表也不過如是如是,還趕不上我們。他們有什麼強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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