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資平 > 資平自傳 | 上頁 下頁
十二


  我這樣想著,擔心自己也會錯,因再審視了一下自己的名字,果然不錯了。考尾名,雖然在名譽上不甚好聽,但也不必管了,總比備取第二名好,有治裝費港幣一百元可領了!

  過後,我才翻過來看前頭的榜文了。榜文大意是此次複試結果,經嚴格的審查,錄取西洋留學生正取二十名,備取二名,日本留學生正取三十名,備取五名。其次通告所錄取各生,務須留在廣州,靜候教育司定期派送放洋,屆時當另行牌示。

  在榜下的牆面前立了一會,汗水也稍稍停止了。我此刻有餘暇來查看及格者裡面有沒有我相認的朋友。我發見(現)了兩個朋友也入了選。

  我走出教育司的外門首來後,又還有些不放心,自己真的是考上了正取第三十名。於是再折回頭,進去看榜。自己的名字,明明是在第八行第二名!(因為每行四名)在自己的名字下面,是空白。至備取是另行起寫的。

  「此刻不會錯了。要打個電報去嚇嚇父親呢!」

  我這樣想著,向外走了一二十步,還是有些擔心,自己會看錯,同時也疑心自己莫非是在做夢。我又翻轉身走回那面牆下去。我對於這張榜,有些戀戀不捨似的。可惜當時沒有把它拍照下來呢。

  在回寓的途中,仍然是全身滲著汗,不過沒有初看見榜時流得那樣厲害吧了。雙足仍然是在微微地顫抖著,我想像我當時的臉上,也一定發青的,因為流汗實在流得太多了。

  回到祠堂下,同寓的人也都回來了。因為是晚飯的時分,並且從其他公寓還來了幾位朋友和堂兄弟。他們看見我的臉上發青,又沒有半點笑容,料定我是失敗了,很客氣地不來問我。到後來,還是那個跟姚雨平北伐過來的堂兄弟先開口問我:

  「出了榜麼?怎麼樣?」

  「我要打電報了!」

  我這句話卻引得他們都笑起來了。

  隨後又來了二三個朋友。其中一個是方言學堂畢了業的堂兄。他們都是報考西洋留學的,早看過了榜。

  「你真好彩!」

  他們一看見我,便這樣說。我也有些得意的笑起來了。

  「你考上了留學,該給我打一下才做得!」(做得是可以的意思。)

  那個方言畢業的堂兄便拿起黑紙摺扇,向我的肩背上打了一下。

  「也要給我打一下才做得!」

  北伐的堂兄也過來向我肩膊上打了一掌。

  「我也要打一掌!

  一個從鄉出來乘革命的機會,想謀職業的堂兄,也笑著趕了過來。

  但是我逃了。

  真理是永久不變的。譬如「世態炎涼」這個真理,真個是千古不滅的。自考上了日本留學,一般朋友都很明顯地改變了態度,而我的人生觀也從那一天起,由悲觀的改變為樂觀的了。平時當友人們聚在一塊兒談笑的時候,自己只是坐在一隅,靜聽不敢多嘴,尤害怕他們談及家事。現在我抬得起頭來和他們說說笑笑了。以前我常沉著頭走路的,現在也稍稍昂起頭來走路了。從前我的態度行動會那樣悲觀的,消極的,憂鬱的,雖然是大部分由於我的天性——神經質的,懷疑的性質——使然,但受境遇的壓迫,也是一個重要的原因!

  榜發後,差不多每天都到教育司去一趟,看看有沒有特別的佈告。半個月之後,果然看見有新的牌示了,但只是通知西洋留學的。叫他們於某月某日在香港青年會聚集,準備放洋。對於東洋留學的,卻隻字未提。我感著輕微的失望了。覺得鐘榮光不該對我們志望日本留學的人,作不平等的待遇。

  西洋留學所以須從速放洋的理由是,旅途太遠,須趕及暑期後進各學校。至於日本和中國只隔一水,旬日可達,故可以從緩。經教育司這樣解釋後,我們唯有再靜候它的第二次的牌示。

  到了八月下旬,我們終於等到了領百元港幣的治裝費了。教育司仍然是叫我們到香港青年會聚集。這卻難為了我。因為我不單沒有赴香港的旅費,並且還欠了包飯的二伯母一百余毫。

  知道我是一名官費留學生了,而馬上又有港幣百元可領,北伐的堂兄便借了一百毫給我,我才得動身赴香港。尚欠一部分的伙食費,則准於領得治裝費後寄還與他。

  我覺得無論什麼艱難,我都得忍受。無論什麼利益,我都可犧牲。我只望能早日飛渡到三島上去。我當時的感情,的確有點像久困樊籠,一旦獲得解放的鳥兒,想急急地高飛上天空中去。

  記得是新曆八月廿五日,我只一個人了搭了「播寶」省渡,在平時是買大艙票的,這次買了尾樓票。搭尾樓本不稀奇,但我的晚餐在今晚是小洋一元的全餐,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吃全餐的大菜,不可無以紀念。時在民國元年,歲次壬子,八月廿五日,夜七時!

  到了香港,住在名利棧。我認識了幾位同赴日本的朋友。鐘榮光聘了兩位老留學生來做我們的領袖,以便沿途招呼。一個是東京帝大選科生陳虞光,現在是上海有名的醫生了。一個是姓梁的,忘記了他的名字,因為我是和陳虞光接頭的多。

  我們的治裝費由教育司會計姓關的老人帶了來。我們因為想添置些旅具,希望治裝費能夠快些發下來。但是廿六日只在客棧裡悶坐了一天,不單不見關會計的蹤影,連所謂領袖們陳、梁兩先生也不見來了。激得大家大罵鐘榮光混賬!因為廿三日那天下午,在教育司開茶話會時,鐘榮光叫我們要於廿六日在香港聚集。我們現在都到來了,但教育司的代表還不見落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