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資平 > 資平自傳 | 上頁 下頁 |
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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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要我到他父親的營部當連長的同學王君,定購有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小說月報》。我看見,很覺羡慕,向他借閱。他慨然地答應了。我拿回來,便無日無夜地在讀。當時學校的功課實在清閒。我的黃金似的光陰和精力,就這樣地浪費了。假如在那時代若有像日本的高等學校(大學預科)或德國的Gymnasium來容納我時,我的學問和體格,當能得到更好的鍛煉吧。 壬子年,才上課不久,轉眼又夏始春餘了,氣候在嶺南開始了它的炎熱,所謂新紀元的民國元年又快過了四分之一了,廣東的政局也比較安定了。當局遂有為新國家造就人才的表示,即是決定選考東西洋留學生。招考的章程發表了後,便有不少的青年群集到省城來。 這次的招考分兩個機關主持,由都督府主持的是以有功民國為主要條件。這明白是革命要人們的從屬太多,無法安插,只好開闢了這一「遣派出洋留學」的新路。由教育司主持的是純粹的普通科學的考試。有人說,鐘榮光是想利用這個機會,多錄取他所主持的嶺南大學生,不幸的是,有許多美國留學生特事老遠地由西半球趕回來奪取官費的。這是鐘榮光沒有預想到的。 我在都督府是報考西洋,用張偉民的名字,其實,我對於革命那裡有什麼功呢?我只捏造了些事實,說我在潮汕光復時,跟著張醁村盡過義務,投過炸彈。都督府的填冊處只有幾本冊簿,一任來填冊的人亂塗亂寫。填了姓名,籍貫,年齡,及祖宗三代之後,便略敘有功民國的經過,無需相片,也無需報名費,手續竟是那樣的簡陋。由這些事實就不難推知在未考試以前,當局早已經把應派出洋留學的人們決定了。 高警的英文教員,福建林先生,不知何故在這學期只上了一星期的課,便不見蹤影了。韋校長為我們請了一位了不起的英文專家,即是他的族叔,韋霞城。據說,這位先生在倫敦住了二十餘年,畢業于劍橋大學的法律科,也曾在該國當過律師。以中國人在英國當律師,還怕英國話說得不好嗎!要他來擔任我這一級的英文,完全是割雞用牛刀了。我們這級的英文程度,平均而論,只是和現下的小學五六年級的相當而已。我是在矮子陣中比高,英文程度稍好了一點。因為我總算念過了四年的英文。這位韋霞城也勸我不要再頓在這間老朽的高警學校,慫恿我去報考留學。 「報考西洋,怕你的英文程度不夠,因一切科學全要用英文作答案。你試去報考東洋吧。考日本留學的也要試驗英文。日本文反為是隨意科。」 給他一鼓勵,我心裡有些活動了。然而一想著自己的普通科學之淺陋,又未免要垂頭喪氣。我平素,雖在年輕的時候,並不敢自誇,也極不願意聽他人說自誇的話。這大概是教會教育的長處。我在廣益學校,從入校時起,至畢業時止,都是以第一名通過去。在警校從第二學期起,也占住首席。我雖然只是十八歲,但還是常低著頭走路,低著頭溫習講義。這樣的年輕,何以竟頹萎到這個樣子!無他,這完全是經濟的壓迫和生理上起了大變化的結果。好奇心驅使著我會跟那些朋友到河南尾,陳塘南,及東堤一帶去看堂子班了。 現在我要自誇一句了。我幾次都能懸崖勒馬沒有墮落下去。同時在學問上也是一樣。我知識欲很強,也努力讀書。不幸的是因境遇所迫,失掉了學習普通科學的權利。回想起來我當時是何等可憐的一個學生啊!想進五年的完全中學的餘裕都沒有啊!因為要報考留學,便想到自己的普通科學程度的殘缺,睡在床上,翻來覆去,終於流了幾滴眼淚。 再翻招考留學生的章程來一看,不是明白地寫著必須受驗國文、歷史、地理、算術、代數、幾何等科學麼?並且附加著說,報考文法科的須加試法制、經濟,報考理工科的須加試圖畫、三角。我當報考文法科。我對於法律雖覺其無問題,但是對經濟學仍然是門外漢。故我最感困難的是幾何和經濟學兩科。 知道了單報考留學日本的竟達千人以上,而自己的普通科學又這樣的淺陋,故欲報名而中止者數次,我當時,真有些怕徒自找苦吃,也有些愛惜那毫洋兩元的填冊費。 此外尚有一個困難的問題,即當填冊時,不單要四寸半身相片,並且要呈驗中學及與之相當的學校的畢業文憑。我只有廣益學堂的畢業文憑。雖然沒有寫明是小學程度,但也未寫明是中學程度。我擔心這張文憑拿出去立即會發生問題,連填冊都不許可了呢。 我也預早寫信去告訴了父親,想拿廣益學堂的文憑去混考一下留學。信寄出去後,我想父親是一定極端贊成我之有這種進取心的。但是父親的回信,使我失望了。他也和我一樣預料著了上述的種種的困難,叫我還是安分一點,把高警讀卒了業算了,不要白花了填冊費。在父親的見解,斷定我是100%無考上留學的可能。讀至父親說莫白花了填冊費一節,我有些氣憤起來,對父親的吝嗇抱了點反感了。但讀至後面,父親說「汝如有興會,又不怕辛苦,就去試試也可以」,自己又稍覺寬慰了。 但我仍然是怕徒勞無效,躊躇不決。為要準備代數與幾何,我走去訪問盧先生,欲向他借數學書。 「對囉!你這樣年紀輕輕,從高警畢業出來,有什麼用處?你該早些去填冊。」 我的剛低落下去了的勇氣又給這位數學先生激勵起來了。有一次到盧先生家中去,恰好碰著國文教員何子貞先生也在那邊。他一看見我便稱讚我的國文成績好。他說,一閱我的作文卷,就知道我不是從新學堂出身的,一定是特別專攻過國學來的,我告訴他,我只從父親念過《左傳》、《國語》、《戰國策》及唐宋八大家而已。他更加稱讚。後來他聽見我想報考日本留學,亦極力地激勵我要去填冊,莫錯過了機會,兩位先生同時稱讚我是一個自愛的小孩子。 受了韋、盧、何三先生的鼓勵,我決意報考了。但對於同學則極力守著秘密,不過後來在考試的那幾天,我向學校請了假,同學立即知道我是投考留學去了。 我的文憑果然發生了問題。那個主管填冊的人看見這張粗陋的,即非小學,又非中學的文憑,躊躇了許久,不敢填發收據給我。等了一刻,他說,要拿進去問過教育司,幸得鐘榮光是一個十分平民化的人,沒有半點官僚習氣,所以這個填冊主管人可以把文憑直接送給他看。若是在前清那就糟了,到處的機關,都使出下級小吏來打官話,那末,我的文憑早給填冊主管人擲向紙屑簍裡去了吧。 填冊主管人過了一會,手中拿著我的文憑,臉上浮著微笑,慢慢走出來了。自他進去以後,我的胸口就跳個不住,而背上也發了一陣冷汗又發一陣冷汗。此刻看見他臉上的微笑,便起了一陣的推測。他在暗笑我的文憑不值錢麼?他是為我的文憑可以適用而替我慶倖麼? 「dim(怎樣)?」我問他。 「得囉。」他填了一張文憑收據和填冊費收據給我了。 「已經報了名,要準備功課了,上帝要保佑我一戰成功,使我無負諸先生的期望,也免得同學在失敗後來嘲笑我,而我也可以由此一捷,從經濟的逼迫之下解放出來。」 我從教育司署出來,在途中覺得頭腦有點發熱,只顧胡思亂想。 「考上了日本留學,有港幣百元的治裝費,到日本後,每月又有日金三十七元半的官費可領。……」 想到這裡,真是心花怒開。 「我不再寫信回家去了,要等到留學考試的結果發表以後,——不論成功失敗。——領得一百元港幣的治裝費,要買些什麼呢?硬化得像門板一樣的棉被,實在失掉了防寒的性質,到香港去時,須得買一件紅毛氈了。去年冬實在凍得人害怕了。同學們十中七八有手錶,自己也非買一個手錶不可了。還要買些什麼呢?好一點的帆布學生裝。不要再穿白竹布的制服了。還有黃皮鞋,也得買一雙。此外,……此外,……最好有餘裕時,再買一副墨晶金絲眼鏡,裝束起來,同學中那一個趕得上我漂亮呢?…… 走到祠堂門前來時,才像從夢中驚醒過來。我還欠包飯的二伯母的債,積至一百二十毫以上了。單就這部分的虧欠來說,對於留學考試,實在有濟河焚舟的必要。不然,對家中的父親,真是報銷不出了。 「港幣一百元!天鵝肉,自己在做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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