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資平 > 資平自傳 | 上頁 下頁 |
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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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先生的意識雖然是買辦階級的。但他完全是為我設想。根據他的經驗而誠摯地為我指示出路。他的用心是至可感的啊。 接教羅先生的算術的是在高工預科數學教員盧先生,亦是一個很慈和的好先生。他接著教授我們的四則和比例。 「一定要照這樣計法。要是這樣,就不得了啊!」 這是他在講壇上慣說的一本調子。他瘦得像吃鴉片的人,並且穿得十分儉樸,故外觀不甚好看。他看了我的答案後,便說: 「你該進工業學校呢。因為你的算法甚熟。」 方表校長走後,巡警道派了他的第一科長黃伯樵(伯樵是他的別字,他的名叫什麼榮)來當校長。他好像是一名舉人,為人也非常和氣。他不常來校,只是掛掛名而已。但不久,他又去職了。巡警道改委了王廣齡來做監督。王廣齡是比較有才幹的人。在由帝制轉變至共和的過渡期中,學校是由王先生負責。 我從香港回來後,第二天便到學校裡來,果然學校當局也在出佈告,要學生回堂上課。學校當局大概是一面實行上課,一面向新政府接頭。有人說王監督是屬保皇黨,恐怕遲早要撤換的。我個人是不管那些,因為閑著無事,便每天從城外跑來上課了。不過,看見學校的情形大非昔比了,也不免發生了許多傷感。現行刑律和大清會典當然要廢講了。其他好點的教授多不來上課了。每天至少有三四個教員請假,上一課便玩一堂,而來上課的又是像譚教務長那類的教員。撫今追昔,不勝感慨。因是對於學業的前途也感著幻滅,同時即是對於革命,感著失望。 城裡的秩序逐漸恢復了。我們又從城外搬回城裡來。聽說新校長發表了,姓韋名榮熙,是由革命政府警察廳長陳景華委派的。他們把「高等巡警學堂」改為「高等警察學校」了。我在當時的感想是,「警察」二字確比「巡警」二字好,但是以「學校」代替「學堂」,似乎不甚冠冕了。 韋校長還很年輕,至多不到三十歲,他在外觀上不甚莊嚴。他初就職召集我們訓話時,也格格地說不出什麼話來。所以同級的一位廩生看見了他後,回來頻頻地對我歎氣。 「愈弄愈糟了。你看那些青頭仔肚子裡有半點墨汁麼?我差不多可以做他們的父親呢!革命革什麼屁!」 這位廩生歎夠了氣,發夠了牢騷,便倒臥在床裡了。 的確,新的人物大都比舊的人物骨頭輕。縱令他們有高深的新學問,但總趕不上舊時的科名出身的監督教授們態度沉著,言行穩重。 但是,新校長的尚武精神確實令人佩服。他和他帶來的一班朋友,不是穿反領西裝便穿武裝,決沒有拖著長衫馬褂的。 我是最守規則、最重紀律的學生,對於新來的學校當局便表示不抵抗了。由韋校長新聘的教員中,有好的,也有壞的。我們以為譚教務長的位置這趟必定要掉了。但他竟那樣的神通廣大,依然無恙。 我們又把辛亥年下學期匆匆地讀滿了。學校當局說,從今後,校曆改用陽曆了。我當下想盡改就算了,何必如此大驚小怪。改用陽曆的結果,第一學期試驗提前在陽曆十二月杪舉下,第二舊曆新年不准放假。前者的變更於我無大關係。後者的變更,卻妨害了我的歸省。那年冬是光復的一年,我更想回家去看一看。於是我便請了假回梅縣去。 在家裡剛過新年,就聽見省城發生了戰亂。民軍與民軍間的矛盾日見尖銳化的消息,居然傳到梅縣來了。但我因為假期滿了,只向父親要了十餘元,急急地趕出省城來上課。 在教務處銷了假,走向課堂裡來時,看見上課的還是寥寥無幾。我看見又有些失悔不該來得太早了。並且外面的謠言的確不好。有的說陸蘭清和陳炯明要衝突了。有的說王和順要和陳炯明決勝負了。 這次,我困在城裡聽了兩日三夜的槍炮聲。最初很害怕,到後來一點也不驚恐了。這是我第一次知道戰爭是怎樣的一回事。 在辛亥年冬有一位同學來約我到他的父親營部去當一名連長,——前翼中隊長。他本人是當軍醫。——他只是高小畢業,略識初步的化學,便敢掛名軍醫。——我聽見當連長,便戰戰兢兢地不敢答應。在他們的意思,只是想找一個略知教練的人來充當連長。但找了許久都找不著。因為想當連長的不一定懂教練,而懂教練的卻不願意當連長。在那時代,人才是何等的難覓啊。那位同學又說,他們是準備應援姚雨平北伐的。聽見要出發,我更加害怕了。到後來,我薦了一個朋友去代了我的連長的位置。 同級的王廩生,豐順人,在同級中他算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他確是一個好人,有名士風,在級中落落寡合。他也只和我一個人說得來。以外的同學都不在他的眼中。他對於光復後的警校深感不滿。的確,在形式上雖改新了些,但在實質上仍然是非常腐敗。從前的好教員都辭了職,而換了一批根底粗淺的教授來教課。比較能使我們滿意的,只是陳日平氏的統計學。他的國學雖淺,但他的科學尚可以使我們佩服。至於其他的年輕教授,編起講義來,文章是支離滅裂,講起理論來,又漫無系統,使我們未能相信他們真有徹底的研究。並且在那時代,國學程度稍淺,便會給學生看不起的。特別是王廩生,每談到從前的教授,便有些似白頭宮女回味當年的情景,雖未歔欷流涕,但也為之太息不止。他以為高警自光復後,總不及從前莊嚴神聖了。他所最討厭的是那幾位年歲不滿三十的哥兒教授之橫行闊步。我「懷憶從前」的程度雖不及王廩生之深,但也覺得高警不如舊日之足懷戀了。其實我是有些想乘革命的機會,出社會去投投機。找著了一個相當的職業時,便從高警退學也無足惜。但是最好是能夠一面工作,一面上課。把這個意思告訴了王廩生。在那時,也確是只有他(是)可以和我商量的朋友。 「人事變幻無常。你找著了的職業,知道什麼時候會掉?沒有一塊敲門磚,——一個資格,——是不容易在社會上做事的,……一面工作,一面上課麼?何苦呢?恐怕也辦不到吧。你每天要告假了。那你不單保不住首名,恐怕學校也不答應。……」 王廩生確是比我老練,他所說的也是經驗之談。其實找職業的事,在那時候,我一點把握也沒有。但自反正以來,級中的同學走了不少了。有的當排長北伐去了,有的當營書記去了。有的在某機關當司書了。有的又在某學校當庶務了。同級的堂兄弟也跟了一個小同鄉當一名營書記北伐去了,氣得他的舉人父親怒駡他做叛賊,他說: 「父為清臣,子為叛賊。」這是如何的反動的思想。 父子的衝突是在社會轉變期中至尋常的現象。在二十年前已經見著了。德國表現主義作家們所描寫的,由我們看來並不算希奇。但是兒子成功了。他從北伐歸來,有了數千元和數擔白皮箱,父親也便恕宥了他的叛逆的罪過。 我想,同學們都在活躍。這一個說進行什麼職位,那一個又說在運動某要人,甚至於有想獵取縣長的。自己何以這樣無能,這樣的不活動?我也試去訪問過幾位新在教育界做小官的朋友,但他們的態度都變了,非常倨傲的,使我不敢把來意說出口了。也有幾個態度圓熟一點的人便以教訓的口吻來勸我,歲數尚小,當努力求學。這話是不錯的。我在辛亥年冬,才滿十八周年呢。嗣後,我便不再作何種野心了,決意在高警畢了業再說。 我在那時候,學識欲非常高熾,精神體力也極強健。可惜沒有許多書給我讀。我覺得那些法政講義只是貧弱的食物,不足於厭我的饑腸。我聽了一個友人的勸告,除多讀古文之外,便學習公牘。一部分的餘剩的精神則消耗于稗史小說方面了。我從小就愛讀小說。舊小說差不多都翻完了。在辛亥革命前後,我對文藝的鑒賞力也進步了一點,鑒賞的對象由石印的《紅樓夢》、《品花寶鑒》、《花月痕》等改變為《茶花女史遺事》、《迦茵小傳》,及《東方雜誌》上的《碎琴樓》了。我覺得興業何諏的《碎琴樓》,實可以和日本德富蘆花的《不如歸》並稱,並且同是用新體文言寫成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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