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資平 > 資平自傳 | 上頁 下頁 |
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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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登時像完全失掉了水分的植物,萎縮起來了,我想,假如考不上留學日本,今年暑假決意不回家了。否則無法可以彌縫這筆虧欠。讓父親的盤川寄來了後,便借一個口實不回家去。 我在暗默裡準備那些普通科學。在高警,我平素很罕告假的。因為要考留學,我想,這學期非放棄首席不可了。於是對於比較不重要的或可以借抄同學的筆記的科目,我都請了假,回寓裡來翻讀普通科學。我向我的朋友李思遠,一個測繪學校生,借了代數、幾何等教科書來溫習,我還向高等學堂的學生侯鐵義先生處借了一部幾何講義來參考。「平時不燒香,急時抱佛腳。」那可以形容我在那時習普通科學的情狀了。星期日李思遠出來,我也請過他指點。結果,代數很有進步,幾何卻和打石頭一樣,格格不入。 這次報考留學,不單我自己全無自信,一般同學和朋友也都不相信我的程度。然而,在歷史上,在天地間,本有許多奇跡,非一般人所能預料得著的。那真可以說是神佑啊! 考試地點在雙門底舊方言學堂,後改甲種商業學堂的校址。因為將近暑期,只在上半天考試。初試一連考了三天,報考西洋的是怎樣的人才,我不得而知。至報考東洋的,大部分是廣東高等工業學生占了十之八九,盡是志望理工科的。他們對於日文也有相當的程度。在及第的三十人中,也由他們占了近半數了。 考過了初場,我覺得是絕望了。因為試題拿出了來大家看後,都說太容易了。最多是中學二三年的程度,便可望及第。讀者試想,我當時聽見是何等的傷心啊!據在試場中的經驗,自己連中學二三年的程度還不夠啊。 「習了兩年多的法政科學,有甚用處呢?」 疲倦地倒臥在床上,自己不住地歎息。自己認為最滿意的只是算術和英文,有80%至90%的成績。代數只算出了五六成,此外各科完全沒有自信。 「丟了小洋二元!算了!算了!」 第二天上體操的那一堂,散隊後,體操教員姓劉的——一個二十二三歲的美少年,據說是南京陸軍中學生,——走來問我,「你考留學去了,是嗎?考得怎樣?」 我很驚異,何以他也知道我考了留學,我只回答他,頑頑(玩玩)而已,也考得非常不得意。 不滿一星期,初試的榜揭曉了,錄取了五十餘人,榜上居然有我的名字。最初,我只當是眼神昏花,看錯了。但再念了一遍,仍然有我的名字。 大概廣州各報紙都有把被錄取的人數和姓名登載,所以學校的教職員和同學,凡留意考留學生這件事的,都知道我初試及格了。有許多同學還故意來開頑笑,向我道喜。 初試的及格更增加了我的苦悶。回想到己酉年的測繪學堂複試的失敗,我真是精神頹喪,深恐這次又是徒勞一番。並且高警的學期試驗也迫近目前了。若兩鹿俱失,將來的懊喪將何如呢?但是我儘管這樣想,心裡仍不願放棄這個複試的權利。一不做二不休。勇往直前地幹吧。我再下了決心。 同學和朋友們對於我的初試及格似乎十分留意,常來問我對於這次考留學的感想。他們雖然是出乎好意,但在我實覺著過於煩瑣了,還有些同學來問我去不去複試的。他們會這樣問,不外由於兩種見解,一是學校學期考試的期近了,一是因我初試雖及格,但名次太低,恐終無希望吧。我便乘這種心理,揚言我放棄了留學複試的權利。又因為遣派有功民國者出洋留學的人選早已經內定了的風聲傳播了全五羊城,他們想教育司的錄取留學生恐怕也難免不做人情吧。所以多數友人和同學也決定我之初試及格,是拿來陪襯的。複試之後,更無希望了。我表面也承認了這個事實,以之為一理由,其次又以自己的普通科學不夠程度為理由,揚言不再參加複試了。同學們便停止了對於我的關心,——投考留學的關心。但是,在複試那兩天,我又向教務處告了假。 複試的英文、數學等問題出得非常之艱深。我記得代數竟有多元四次方程式。我除歷史、地理按照常識、空空洞洞地解答了後,對於其他科目,在卷裡面雖然塗寫了些,但可以說是等於白卷。 「這還有什麼話可說,坐定給同學們冷笑了!」 出了試場之後,回味了一下自己答案的空虛,真是又好氣又好笑,唯有一路歎息走回寓裡來。 我填冊用的相片是反領西裝,而頭上也是分發的文裝。初試之後,天氣實在太熱了,我便把長髮剪了,改文裝為圓頭陸軍裝了,並且複試時,我還是穿著竹布長衫進場的。當對相片的時候,鐘榮光走到我的桌位邊,把頭左傾一下看了我一會,再右傾起來相我。相了我的臉,再看相片。他總覺不妥,以為是捉住了槍替,忙叫了一個監堂的職員來問原人和相到底對不對。那個職員說,我剛對過了一遍,不會有錯,只是剪了頭髮,變了服裝而已。鐘榮光才笑著走開了。 複試後的那天,我仍然不到學校裡去。第一是怕看見同學,不好意思。第二準備向他們扯謊,我是到香港去了,今天晚上才回來的。複試的成績好時,還比較有勇氣上課去。複試的成績太壞了,深恐教職員和同學都會向自己嘲笑著說:「你那樣不自量地要走去投考留學,現在失敗了,就回來了麼?」他們只須向自己笑了一笑,自己也就可以直覺著這個諷刺吧。 過了兩天,我才把盧先生借給我的書送還他。他也斷定我無及格之希望了。因為單就數學一科說,實在太深了,不是我的程度所能負擔得起的。他只是安慰著我說: 「教育司的出題者真混賬!頭場出那樣粗淺的題目,複試場卻出這樣艱深的題目,太豈有此理了。」 他還告訴我,由教育司傳出來的消息,在複試場中,十中八九是交白卷的。我一聽見,才死下去了的心又有點活躍起來了。我想,大家都是白卷,那我還有希望也說不定呢。 父親在鄉里也關心我這趟的留學考試,問我考試的經過,並要我把前後場的題目都寄回去給他看。在從前,無需父親的要求,我都會自動地把考試的經過詳詳細細地寫信報告給父親知道,但是這次的考試,把我考傷心了。父親不是早預料著我無及格的可能麼?那末,父親也和同學一樣,在暗笑我之不度德不量力呢。故對於父親的來信,想暫置不復。但後來又想,橫直是失敗了,早報告給他知道,省得老人家在明知其無希望之中,作僥倖的一線之希望。我便寫了一封信寄給了父親,告訴他,並非自己考得不好,實在是自己普通科學程度太缺乏的緣故。在複試場中,幾乎全交白卷。對於留學海外,今生今世總算無望了。 又過了二三天,我的頭的懊惱平復了許多,覺得留學日本一途既無希望,那末,仍然要緊緊地抓住這個「高警畢業」才對啊。於是我又像從前一樣熱烈地上課了,學期試驗的日期也發表了。 複試的榜,過了兩個多星期,仍未見揭曉。明知其是絕望了,但未見發表,心裡總不肯甘休。父親的第二封信又來了,責備我前次那封信寫得太不敬了,滿紙怨懟之詞,好像怪父親沒有送我進完全中學習普通科學似的;並指出我信中所說是前後矛盾。因為我信裡明明說過複試場的各科試題過深,是大學本科程度,要大學生才有及格的可能,這也是社會轉變期中的一幕吧。然而有了做父親的經驗後,便更覺得自己往日之不孝了。不過水總是朝低處流的。父親比上帝還要寬大,他可以完全饒恕兒女們的過失。 我總覺得仍有一縷的希望,決意等發表後再複父親的信。 學校的學期試驗剛剛考完了,同祠堂裡住的同學盡都束裝動身回鄉去了,但複試的結果,仍然沒有揭曉。幸得學校的學期考試,我的各科答案仍然做得很好,似乎仍可以抓住首席。不過我心裡常想,我願意把我的首席的誇耀去掉換港幣一百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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