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資平 > 資平自傳 | 上頁 下頁


  自此以後,省城無日不在風聲鶴唳之中。今天說,革命党於一二日內,就要暴動了,明天又說,張鳴岐早有準備,實行屠殺。城內的商業就因此忽然蕭條起來。吃過晚飯七八點鐘的時分,在街路上便冷落得沒有幾個行人。

  我訪了幾個同學,都遇不著。問公寓的老闆或看祠堂的人,(當時學生不是住公寓便是租住祠堂,)才知道他們有的回鄉裡去了,有的搬到城外去住了。這些消息更加使我發生了恐慌。

  武昌起義的消息也傳到了羊城。住在城裡的人們,更加惴惴然地不安。出城入城也須要搜身了。我和兩個堂兄弟決意搬到靖海門外的嘉屬會館去住。幸喜學堂當局發給了證明書給我們,證明我們是該學堂的學員,並非革命黨。所以我帶著一個被包、一隻箱子便安然無事地出了城。

  又過了兩天,聽說各學堂所發的證明書也不發生效力了。因為發覺了幾個革命青年都持有學堂證明書。這證明不是革命黨偽造的證明書,便是學生們和革命黨有聯絡。

  在這時候,風聲更緊。但我仍然從城外走向城裡去上課。我穿的是高警制服,戴的是高警制帽,後頭部依然垂著辮子。這個怪樣子到現在回憶起來,自己也還要失笑。

  那個同級的堂兄弟罵我是「板獺」(蠢才之意),並且恐嚇我,萬一有事變,圍在城裡就糟糕了。我聽見果然擔心了。並且看見上課的同學實在是寥寥無幾。但是教務長譚先生仍是在天天出佈告教打安神針。他佈告著說,能不請假者,到學期終,記大功一次。

  有一天,我仍然走向五仙門來,看見城門關起來了,只留一道可以通行人的空隙,讓人出進,並且是出城的多而進城的少。從城裡出來的人大多數都挾有包袱,像逃亡的一樣。

  我看見這樣的情形,知道形勢十分嚴重了,忙折回頭。第二天我也跟著幾個同寓的人躲到香港去了。現在想來這是多此一舉的。因為在當時,我們是久享太平的百姓,不單沒有聽炮聲的經驗,而對於戰爭的想像也非常地錯誤,小的時候常聽祖父母說長毛的故事。他們都說長毛亂殺人。但他們並沒有目擊過長毛殺人。我們在這時候,也只當是天下將大亂了,不問是官兵或是革命党,開戰之後,我們一定遭殃吧。故當時逃奔香港的非常之多。

  在香港住了一個多星期,才聽見省垣安然無事地反正了。

  初到香港,映在我們眼簾裡的,有一個新奇的現象,就是一般商人,十中八九都剪了辮子。有些人,看見我們垂著辮發從省城落來,因加以誹笑的。他們都相信,清廷是壽終正寢了。住了一二天之後,碰見了好些同學和同鄉,比我們先落香港來的,也都剪了辮發,有的剪光頭,有的留些長髮剪文裝。(當時稱分發為文裝。)到後來,我也跟他們在一家理髮店把追隨我十餘年的毛辮子一無愛惜地剪斷了。我是剪文裝,——周圍是短髮,中間留一叢長髮,把它按三七的比例分開來。

  聽見省城平靜無事地光復了,我們又搭省渡趕回省城來。當輪船沿著長堤駛入珠江裡來時,在蒙昧的晨光中望見水師提督的門首已經卸下了黃龍旗,改掛革命旗了。(即今日之青天白日滿地紅旗。)

  但是一登岸,又令我們失望了。在平時是熙熙攘攘有不少行人和車子往來的長堤馬路,但在今天除相隔二三十步有一二名穿黃色軍服,荷來複槍的滇軍(龍濟光部下)以外,景象差不多可以說是等於塞外的沙漠了。

  我們叫了挑夫,把行李挑回嘉屬會館來。我跟在行李後面走,當時我真擔心那些兵士會來檢查,或竟押收我的行李。但是他們對於我們,像沒有看見的一樣。他們的神氣,及今想起來,有些像在上海常看見的印度兵。在一方面,可以批評他們是誠實的模範兵,在另一方面,又可以批評他們是神經遲鈍。

  回到省城來後,覺得公安秩序不及從前好了,到處都是亂糟糟的。這是因為在新舊勢力之間,還沒有獲得調和的緣故。革命政府因怯于龍濟光和李准的實力,(其實是不值一擊的,)不惜委曲求全,和張鳴岐、龍濟光、李准妥協。只要他們決意反對清廷,則廣東政局仍有請他們維持的意思,不過張、龍、李都是清廷的受恩深重的忠臣,對革命政府,只是虛與敷衍,一睹有機可乘,便圖復辟。因有這種種的關係,不能固定中心勢力,所以省城人心仍然是非常浮動。

  到後來,決定了胡漢民為廣東都督了。人民似乎稍為安定了些,但是仍缺實力以對付龍、李等之封建的力量。在當時,擁有最多民軍——即當時的革命軍,亦是民眾力量,與舊勢力相對峙的,——的人便是尚滯留惠州的陳炯明。於是大家歡迎了這位新革命英雄入廣州來。故在革命初年,廣東的光復只是便宜了陳炯明。不過他能在廣東稱霸數年,當然也有他的長處吧。

  陳炯明來廣州主持軍政後,龍、李的舊勢力雖然減削了,但招募民軍的風氣卻極其旺盛。凡略與革命有關係的人物都投機地招募鄉間窮人編為民軍。這一部說是「得」字營,那一部又自稱「勝」字營,自居營長,自委連排長,然後造冊向都督府請餉。結果在革命軍——民軍裡面,自身發生矛盾了。陳炯明之槍斃石錦泉及追擊王和順,即是民軍內部之衝突。王和順譬如項羽,陳炯明則如劉邦了。成則為王。假定當日王和順戰勝了陳炯明,王和順也可得革命政府之承認,而變為正統派吧。故知鬥力之外尚需鬥智。實力相等時,智便是決定勝負的契機。陳炯明的策士多於王和順的。陳炯明能把捉著經濟的力量。(例如與財閥資本家聯絡及敷衍。)陳炯明能攫新軍為自己的群眾。戰勝了王和順之後,他更加獲得了省會民眾的信仰和擁戴。

  胡漢民終於和陳炯明衝突而離開了廣州。陳炯民便統一廣東了。

  § 四

  初進高警時的校長姓方名表,湖南人,在三月廿九以後,便辭了職。他是否同盟會中人,不得而知。不過,在三月廿九日以後,廣州有一家的報紙嘲笑他怕死,把家眷預先遷入沙面租界裡。由這點推測,他或許和革命黨人有什麼聯絡也難說。還有一位教授英文和算術的教員羅剛,字君毅,聽他平日的口氣,似是一個革命的青年,也于三月廿九日之後辭職走了。我們是很思念這位教員的。他還在校的時候,不贊成我進這個腐敗的學校。他說,我對於英文、數學都學得來,何不到上海去進中國公學。假如我有意時他可以為我寫介紹信。我問他,中國公學每年需要多少用費,他說,有二百元的大洋就夠了。我便告訴他,我沒有這個力量。他只歎了口氣,說可惜了,並勸我要努力于英文並繼續習代數和幾何學。他告訴了我許多求學的方法。態度也很誠懇。故他給我的印象最深。他有先見之明。在那時代,他決定了我的頭腦是理科的。

  他走了後,英文由一個福建閩侯人,香港皇仁書院畢業生代授。他還兼任廣九鐵路工程處的翻譯。這位林(?)先生檢查了我的英文程度後,也表示不贊成我以十七八歲的青年而進這間無生氣的官僚的學校。他勸我到香港進皇仁書院專攻英文。但也是用費太貴了。我告訴了他我的家計不容許我進那家英文專校。

  「每年有一百五六十元就夠了。畢業出來,在洋人處辦事,比當小巡官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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