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資平 > 脫了軌道的星球 | 上頁 下頁
二十七


  我們因為距落船的時間不遠,談了許多話,溥儀提起汲先生的事來說。

  「正月間有一天下午我在過礜石的碼頭上碰見了汲先生。」

  「你對他怎樣?」

  「我對他說了一句Good Morning。」

  「他怎樣?」

  「他笑了,向我點了點頭,只手摸著他的刮得光光的青色的嘴角,下火煙仔裡去了。」

  § 七

  到了省城了,一擔內容和去年沒有差別的行李又挑進流水井的張氏宗祠裡來了。情形和去年一樣,全祠堂是冷冷靜靜的,住在祠堂裡的學生們都上課去了。

  去年初到來時,有堂兄仲儀出來招呼我。今年仲儀到那裡去了呢?他在家裡受著家人的監禁,因為他已經變為一個精神病者了。

  「他是一個時代的犧牲者,——在封建社會開始崩潰的時代的牲牲者。他不能像老前輩的廩附們坐在家裡領祚肉分禮生錢。又不能更進一階去鼓吹革命,加入同盟會。總之,他是沒有一定軌道可循的孤星。然而,他或許是我的象徵喲!」

  我站在祠堂的中所裡凝想了一忽,不禁自悲起來,再無暇為仲儀堂兄悲了。

  阿三妹聽見我們來了,笑著走出來。

  「星叔!」

  她忸怩地叫了我一聲,臉上居然會紅起來了。我看見仁儀盡注視她一會,他要我問她他的父親住那一間房子。

  「從前仲儀住的。」

  她不等我來問,很快地告訴了仁儀。我便把那間房子指給他看了。

  仁儀的父親是個奇形怪裝的人,下顎向前突出很厲害,下列的齒把上列的齒包住了,說起話來音調自然會發生變化。和普通的人不同,即音調比較的高,有些像破釜的音響。他大概是朱洪武明太祖再世吧。單是下顎突出不要緊,加上背駝就越發難看了。所以族人替他起了一個綽號「扁嘴鴨」。的確,他走起路來,又非常之快,在直觀上,似一隻老母鴨,但我是叫他十三伯父。

  耀儀回來了。回想到去年的失敗,我看見他有點不好意思。

  「又出來了!」

  他一面開房門,一面微笑著對我說。我不像去年那樣的鄉巴佬了,不向他作揖了,只叫他一聲「耀儀哥」。

  「哈,哈,哈!你們看,你們的眼睛都陷進眼眶裡去了!是不是××了來?」

  我們昨夜還在省渡上,他卻懷疑我們有自瀆之癖,未免太刻薄了。聽見耀儀的笑聲,全祠堂的同居者也出來看鬧熱般地向著我們兩個鄉巴佬笑。我因為有那件去年在省城縫的白竹紗長衫,樣子比較時髦一點。他們很刻薄地在笑仁儀的官立中學的制服。現在想來,那些方言學生們真是太無常識。他們當時的觀念以為一個學生即是未來的鄉紳,應常穿長衫文縐縐的。

  我看見祠堂裡的同住者又換了幾個人,海陸豐的人走了兩三個,換了幾個和我們同縣的人來住了,而這班人就是以未來鄉紳自居的留省學生。一個姓黃的是販賣原當衣服的兒子,一個姓劉的是開染坊的土豪的兒子,在廢科舉的前一年竟考上了一名秀才,而這個秀才的空銜後來便把他造成了一名小貪官污吏。有一個姓李的,他的父親也是個小商人,這個人倒比較老實,是一個享樂主義者。以上三人是耀儀的同學。還有一個姓蕭的是港商的兒子,在他們中算是最有錢的公子,可惜他不能用其所長以商為商,而想以一雄雞模效鳳凰,結果也是當了一名專以鴉片、麻雀、酒色為事的流氓警官。總之他們的最高目的是想做一名縣知事,但是做了一個小小縣分的縣知事的,還是那個比較不尖酸刻薄的姓李的方言學生。

  「耀儀,你們留餘堂的風水遇劫了,氣數也快告終了吧。怎末產生出這樣多土頭土腦的後生(青年)來了呢?」

  那個姓劉的秀才在這樣地嘲笑我們。

  「笑我們做什麼喲!結果還不是以金錢為標準!恨只恨我的父親不能像你們的父親那樣作賤丈夫逐什一之利吧了。我假如有乾紗或紡綢的長衫穿在身上,看看是不是比你們漂亮……。」

  我當下這樣想,像小孩子般地不服輸起來。

  「學問呢?」

  我繼續著想,外飾的衣服是有錢可以買到手的。但是學問呢,就現在的情況而論,他們的學問確比我們高一點。到追上他們,全視我今後努力如何。在那時候,我真恨我的普通科學的知識太不完備了。

  「你能夠進廣雅書院的附設中學最好。不然就進教忠師範。」

  這兩家中等學校以當時的翰林為監督,據一般的批評,是省城最完美的中等學校。教忠師範設在府廣學宮裡。耀儀是這樣地勸我投考那些中等學校。他的見解是對的。因為在當時,我還不夠中等程度,怎麼可以躐等進高等教育的學校呢!不過我也有一個偏見,即我出來省城是投考中等以上的學校的,要進中學,在家裡早進官立中學了,何必多花時間金錢來省城進中學校。但最大理由還是父親沒有這樣雄厚的財力負擔我在省讀五六年書的一切用費。

  這次由提學使招考的清華學堂學生分中等班和高小班兩種。

  「多讀幾年不要緊,只要考進去……。」

  當吃中飯時,耀儀這樣地對我說,勸我不要躐等投考中學班。我當時也很佩服耀儀為我設想得周到。

  「我已經替你報考高小班了。或許有入選的希望。你如果想投考中學班,那麼,……嘻,嘻,嘻。」

  耀儀提起筷子,忙向飯碗裡扒飯吃,不往下說了。

  那位十三伯父坐在耀儀的對面,似笑非笑的也在吃飯,一時不說話。

  「難道在廣益學校讀了四年書,還不夠小學程度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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