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資平 > 脫了軌道的星球 | 上頁 下頁
二十六


  媽子進去了。不一刻,她笑著出來說,可以的。溥儀又在向我們誇讚美容如何好,如何好。我覺得美容這個名字,太俗了些。

  不一刻,從裡面走出一個臉上滿搽著水粉和胭脂的,年在二十歲以上的女子。她一走出來,便在溥儀的肩背上拍了一掌,嬉皮笑臉地不知在說些什麼話。因為他們講的潮州話,我們一點聽不懂。

  「這就是美容麼?」

  我低聲問溥儀。

  「不。這是她的姊姊。」

  「美容快來了。」

  那個女子的普通話說得非常之好。她是望著我說的,我不好意思,臉紅起來了。

  又過了好一會,才走出來一個十六七歲的姑娘。在微明的電光下,雖然看不出她身上穿的是綢是緞,但是天青色的短衣上,套一件黑綢背心,裝扮不像她的姊姊(?)那樣奢華,並且臉上薄施脂粉,表示出她的天然的肌色有幾分赤黑,五官配置得非常的適宜。最惹人愛的那對常在碌碌地回轉、又深又黑的眼睛。只是在笑的時候,嘴巴稍微寬了一點,有些刺目。她重新斟了熱茶端給了我們後,只坐在一隅,一聲不響,雙手擱在膝上,像在凝想什麼事情。

  溥儀還是把我們向她介紹了後,並且很幼稚地說些出省考學堂的話給她們聽。她們似懂非懂地也稱讚了一番。

  「你兩位先生由省城回來時,請多多來玩啊。」

  還是她的姊姊會應酬,說客氣話。

  「他是我的弟弟,和你的妹妹結相好可以麼?」

  這位宣統皇帝盡是說些和彈詞裡面所述的相類似的肉麻的話出來。

  「那很好啦!」

  那個當姊姊的狂笑著說。美容只是笑了一笑。我自然常常會偷看她,有一次竟和她的視線碰著了。

  她又背過臉去笑了。我更不好意思地臉通紅了。

  有一種意識的愛,並不是自然的真愛,只是由一種媒介發生出來的。譬如從前的訂婚,只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女是素不謀面的。但是訂了婚後,彼此之間便有所懷戀了。今晚上,我對美容,因溥儀的媒介,也覺得她是很可愛的。

  大概是時候到了,她們要赴局了,那個做姊姊的問我們要不要美容唱曲。溥儀點了點頭。美容便坐到一架洋琴面前,叮叮咚咚地打起琴來了。那個大的姑娘拿了一本題有種種的曲名的紅手摺送到我的面前,同時把她的一隻腕加到我的肩膀上來。這卻把我嚇了一大跳,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

  「叫你點一出曲給她唱。」

  溥儀對我說。

  「我外行。」

  我紅著臉笑了一笑。

  「你怎麼樣?」

  那個大的姑娘走到仁儀面前去了。但是仁儀很矜持般地搖了搖頭。

  「還是請你點罷。」

  她把摺子交給溥儀了。溥儀對於這道果然是內行,他點了一出「三審玉堂春」。美容便一面打洋琴一面唱起來了。我覺得她唱曲時的樣子減損了她的美不少。

  唱完了後,美容問還要唱不要。溥儀像興奮起來了,再點了一出「坐宮」。我一點聽不懂,覺得唱曲不如談話好。「坐宮」唱完了後,她們姊妹站了起來,表示出送客的樣子。溥儀從衣袋裡取了兩塊大洋出來,交給那個大的姑娘。她接了後便說:

  「謝謝你們先生呀!」

  我驚異,我剛才只交了一元給溥儀,何以他拿了兩元給她們。我不敢立即去問他。溥儀交了錢後,便對我們說:

  「走吧。」

  我們三人先先後後下了扶梯,一面下來,一面聽見她們站在樓口謝道,並且在說:

  「請常常來坐呀!」

  我們出來了後,我覺得,這真是當了傻瓜了。

  「你看美容還標緻麼?」

  溥儀翻轉頭來問我。

  「怎麼你給她們兩塊錢呢?」

  「叫她多唱了一套曲,給一塊錢太難為情了。我身上也只有一塊錢,給了她們了。」

  給溥儀這麼感慨無量般地一說,我有點不好意思起來了。同時我也覺悟了。我是不該來這些地方的人。因為我的理性太發達了,不能不顧死活地把父親辛辛苦苦裁(才)給我的錢花到這些地方去。縱令我想花,父親也沒有這許多錢給我花啊。

  第二天下午,有海澄輪船開往香港,是我去年赴香港時搭乘過來的,真是湊巧,今年又搭這條火輪船了。吃中飯的時候溥儀又來了,說特來送我們落船。我們談了一會話,他要求我們,各人要借兩大元給他。這卻難為了我,因為我只存七八元了。溥儀說一星期內他定匯到省城來還我們。三人協議的結果,仁儀借了一元五角給他,我借了一元給他。他拿到了錢就說有事要出去。我想,他莫非有了錢不再來送我們了。但是,過了一刻,他買了兩包水果來,一包是李子,一包是楊梅,說是給我們船上吃的。我想,這個人的行動終究是不凡。相形之下,我們實在太平凡了,太守著繩尺做事了。死的教育是愈受愈糟的。已往的腐敗的教育和習慣竟把我造成了這樣一個活屍了。我們只是想做一個成家立業的好子弟。這有什麼人生的意義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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