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資平 > 脫了軌道的星球 | 上頁 下頁
二十八


  過了一會,十三伯父聲音特別柔婉地說。說了後,伸一伸他的下顎,一咳嗽,一口濃痰便搭地一響撒在地面上了。

  「除了國文算術以外,任何學科都不夠程度!國文並不是在廣益學來的喲!幸得是我們留餘堂的子弟。那些村童們進廣益的,保管你讀足四年出來,國文仍然寫不通。所恃者只一門算術……」

  「你們在廣益沒有習幾何代數麼?」

  十三伯父翻回首來問坐在高首的仁儀。

  「沒有。」

  「那是你爸爸不好!你爸爸不是在廣益擔算學麼?」

  十三伯父無端地埋怨起我的父親來了。

  「十五叔父只懂得算術,他也只擔算術。」

  耀儀這樣地為我父親辯護。

  「廣益的程度這樣壞麼?」

  十三伯父臉上表示出失望的神氣。

  我直覺著在十三伯父和耀儀間,關於投考高小班或中學班的問題曾起過一番的爭論。關於我的事,耀儀為我決定投考小學班。但是我的年齡太大了一點,因為滿十七歲了,還投考高等小學。

  「我替你填了十五歲。」

  我只擔心我的歲數太大了,和那些小孩子在一場考試難為情。

  十三伯父和我的父親都過信了我們的英文程度,他們又不很熟悉普通科學的情形,只是希望兒子們攀高騖遠,這確是老輩們的錯誤,不能如耀儀那樣看得清楚。十三伯父竟懷疑耀儀是嫉妒,因為考進了清華的中學班,差不多可以說,程度是趕過了那些方言學生。就連我的父親寫信來,也有些埋怨耀儀,不該替我填小學班的冊,應當跟著仁儀報考中學班,弄得耀儀十分不高興了。

  有一天下午,耀儀、我和仁儀在房裡談談笑笑。耀儀便問我們:

  「你們懂得代數幾何麼?」

  「我們說在中學和東山師範學了一點點。」

  「三角呢?」

  「我們還是初次聽見『三角』這個名詞。」

  「什麼是三角?專算三角形的,那不是和幾何差不多?」

  「哈,哈,哈!」

  耀儀狂笑了一會,他又對我說:

  「你是專逞你的筆算好的,你還不知道你們的算學還是未入門徑。」

  耀儀把他的三角術講義翻給我們看,其中有Cos2A+Sin2A=1等一類的公式。我看見講義裡面盡是SinA,Tan,……等英文字,並不是數字,真是見所未見,對於算學不免有望洋興嘆之慨了。的確,我在那時候對於代數還不懂得(x+y)2=x2+2xy+y2  (x-y)2=x2-2xy+y2等公式呢。

  「物理化學如何?」

  在廣益學校雖然學了一點,但是仍無把握。所以我們對於耀儀的質問,不便有什麼回答了。

  「還有博物!」

  耀儀再很淵博般地把博物的內容講給我們聽。在廣益學堂也念過高小的動植物學教科書,但並不知道博物的範圍如此之大,他在動植物學之外,還舉了礦物學和生理學出來。在東山師範學時,聽見過有生理學這學科,至於礦物學,確是創聞,在那時候,誰預料得到這門功課是我日後的專門學問啊。

  我們聽見試驗科學如此之繁,當然有點害怕。仁儀忙要他的父親買了兩三本英文的格致入門來念。但這是臨渴掘井了,我和他同住在一間房子裡,看見他買了書後,也不十分用功去讀,——其實是讀不懂,他只說,碰碰彩了。他的父親也只當這次花旅費出來考清華,和買彩票一樣了。

  耀儀又問我們英文有把握沒有。因為招考章程上說,希望用英文作答,無論任何科目。

  「試試看。」

  這是仁儀的意思。但是耀儀過後對我說,十三伯父不知道自己兒子的英文和科學程度如何,而只是想躐等,圖僥倖。他又說,他看了仁儀試作的英作文,對於passive和active兩Voice還弄不清爽。的確,在廣益學堂裡我的英文作文在任何時候都比仁儀所作的績點高。但是汲先生還是常常在我的卷後批說:「The verbs trouble you。」何況仁儀。

  但是十三伯父還是在夢想中想中彩票。有一天晚上,吃過了晚飯,他老人家手裡托著水煙袋,另一隻手拿著一枝紙枚火,坐在石門段上笑向我說:

  「假如仁儀考上了中學班,你考上了小學班,你的父親一定要氣死了吧。你也後悔麼?」

  「不,不後悔。那我也只比仁儀兄遲兩年畢業吧了。」

  我當時很相信耀儀之科學的解釋,所以直覺著仁儀是無及格的可能了。

  「高小班遲四年啊!怎麼說兩年呢?」

  「但是我比仁儀兄少兩歲。」

  聽見我這樣地回答,他便一聲不響了,臉上浮著一種不安的神氣。

  「那末,叫仁儀考小學班穩當些……」

  他托著水煙袋,伸了一伸他的下顎,在歪著頭想。大概他是在擔心仁儀考中學班落了選,而我考小學班及格了時,他就要如他所想像的我的父親那樣氣死了。

  「仁儀考不上也不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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