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資平 > 脫了軌道的星球 | 上頁 下頁
二十二


  想到這裡,又有無限的傷心。仁儀家裡有錢,他的祖父,他的父親都承著傳統思想,要他進官立中學,五年之後,可以獲獎貢生。官立中學,每年須二十元大洋的學費,父親無論如何不願意多花這一筆款。我也不十分想進這個學校。官立中學所容納的學生大部分是豪紳的子弟及有錢的賤大夫們的兒孫,這也是一個使我生反感的原因。但是窺父親的意思,欲叫我進比官立中學更腐敗的東山初級師範。於是我不能不反對了,力說東山師範之腐敗不堪就。還有重大的理由是初級師範無外國文這門功課,自己從前所習英文,必至荒廢。父親對於我的所說,都加首肯。他最後說:

  「暫進去讀一年或半年,有機會即出省考學堂去吧。」

  我才答應了去報考東山師範。東山師範只有一班本科,一班預科,一班小學。當我去投考那年,那班本科是第三年第一學期了。但該校每季都招考新生,說是招插班生。考試的時候,管理官,署理嘉應直隸州正堂的知州章獻猷,自己親身前來點名監考,以昭鄭重。但是投考者寥寥無幾,考本科的只有十個人左右,所出試題也極粗淺。據說章州官把所有的試卷都帶回去,親自批閱,以炫他的頭腦是新式的,知道算術等普通科學。發榜之後,我的名字居然高占第一。州署的禮房是照舊日科舉之例,走到我家裡來貼報條。敲了我的老祖母的竹杠兩角小洋。

  東山師範的監督是一個老廩生,不懂什麼教育,更談不上師範教育。他只當學校的監督是一個他應享受的職位。我進校之後,問他:

  「我插第三年級,是不是三年之後即可畢業?」

  「部章規定初級師範本科五年畢業,怎麼只三年就可以畢業呢?」

  他對於學部所定中等學校章程像背得很熟。

  「同級的到那時候不是都畢業麼?」

  「他們可以畢業,你不夠年數,不能畢業。」

  「那末要怎麼辦?」

  「部章上不是有補習兩個字麼?」

  「三年之後,再回頭去補習我可以無須補習的功課麼?」

  「對了!」

  不知道是學部糊塗,還是那位監督糊塗,我無暇查究了。我只知道這間學校是不能讀下去的了。

  校中所有教員都是渾渾噩噩的,不懂得什麼教育。我上起課來,覺得所有教員盡都是會催眠術,催著我打瞌睡。他們都和廣益學校的楊廩生差不多。這不免使我傷心起來,覺得廣益學堂還是不錯啊。

  在學生間最愛戴的兩位教員是從省城優級師範選科畢業回來的。一個姓蕭的,專門數學。一個姓張的,專門博物。姓蕭的除擔數學之外,兼擔地理、歷史,地理以屠寄的地志為課本,歷史以日本人著的支那通史的譯本為教科,這確是一個奇現象了。姓張的除擔博物外,兼擔教育學和兒童心理學,學生們頭腦簡單,以為從省城回來的便是好教員。這位姓張的教員,簡直是一個鄉願。最討厭的是,他每天把他在優級師範領來的講義寫在黑板上叫我們抄。高興的時候,我也抄了幾段,但是一點不懂。——否,其實是我不願意看。我只常常聽見他吊起很好的聲音,在講壇上叫:

  「當兒童發育未完全時呀,……」

  今天聽他是叫這一句,明天聽他還是叫這一句,到了後天他仍然是叫這一句,像這樣,我只好閉著眼睛向他頻頻地點首表示讚賞了。他的催眠的本領真大喲。

  值得我紀述的就是去年赴省城投考測繪的賴君,也以高小畢了業,由他鄉里的公學送了進來,和我們同級了。

  在東山師範還是每星期作一回文。國文教員李伯修,是個老秀才,監督的親家,為人和藹可親。初進學校的第一星期,他出的作文題為「鄭子產不毀鄉校論」。我照父親授給我的六段論法,大發揮其德謨克拉西的精神,結果居第一,得點數九十。於是那些驕傲的老班生,對我便改變了態度。耀儀說的話是對的,在那時代的男學生的國文好似女人的面貌,國文不好,便不好意思出來見人了。但是自賴君進來後,國文的錦標就給賴君奪去了。

  一星期有六時間的讀經,六時間的講經,這是張香濤宰相的創案。我們每天都要在講堂上放開喉嚨,高聲地讀《左傳》一個鐘頭。至由那一節讀至那一節,則是由先生臨時指定。先生坐在講臺上守著我們讀。現在想來,真是滑稽不過的事情啊。

  在初級師範混了兩個多月,又是四月初旬了。一天下午,回到家裡來時,父親笑著向我說:

  「不要上課了。後天要起身出省了。」

  「有什麼學堂可考的麼?」

  「考清華學校的預科。」

  「正是荒月裡,艱艱辛辛地裁(才)這末多錢,又不曉得考得上考不上。」

  祖母的意思,不願意我再出省。她希望我在東山師範念完一二年書後,就出來當小學教員,第一可以幫我的父親,第二再過三四年,就訂婚結婚,生一二個曾孫給她,以娛晚景,她就心滿意足了。不幸的是我的希望和她的希望完全相反,成就我的希望,當然要犧牲她的希望了。她不是完全愛惜那一筆旅費,她是聽見我在省城如考上了清華後,還要上北京複試,在北京讀八年書後,再赴美國。美國在什麼地方呢?在西半球,和中國地方恰恰是腳對腳。

  「那有這回事!和我們腳對腳,不會掉進大海裡去了?」

  祖母還不相信地球是圓的。她說,這都是紅毛鬼造的謊。

  「等你由美國回來時,老祖母的骨頭早不知轉過了幾處的岌崗了。你如果是我的孫兒,就切不要到美國去。看了汲先生那些人,還不是同到了美國一樣?」

  「在北京讀書有七八個年頭,每年假期都可以回來看你老人家的。」

  父親忙這樣地安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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