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資平 > 脫了軌道的星球 | 上頁 下頁
二十


  溥儀和我同學了。進了學校一個多月,他開始他的革命的宣傳了,向全堂學生煽動。他第一個目標是在排斥甘武牧師,不要他來教我們的博物、歷史,理由是甘武牧師架子太大,不肯來校上課,要我們到他的家裡去聽講,並且他只是叫我們自己念,自己講,高興時他略加解釋,不高興時就讓我們念過去,一聲不響,像這樣的先生,完全是個飯桶。

  「不要他教,他樂得不教的。叫誰代課呢?」

  一個進了教會的學生在反問溥儀。

  「叫汲先生代課。」

  「汲先生沒有工夫。」

  「那就取消那門功課好了。」

  其次他提出國文教員楊廩生來,他的意思,至少,要對楊教員下警告。理由是楊教員上國文堂也和甘武牧師一樣,只是念下去,不加解釋,並且聲音太低;其次是無誠意改文,不管學生的國文做得通與不通,只是把它密圈圈下去。

  第三是甘武夫人了。他說,這也是飯桶,她只叫學生去和著她的風琴,唱讚美歌,這在她是一種消遣而已,在我們學會了什麼音樂!她整天沒事做,吃得胖胖的,高興時就叫我們去給她消遣。我們以後,至少,不要到她家裡去唱歌了。那些耶穌歌有什麼唱頭!我們要像其他的學堂,唱「春風十裡杏花香,同袍壯士何昂藏……」的從軍歌。這位與宣統皇帝同名的一年級生,在指手畫腳地向群眾演講,煽動。他又對我說,汲夫人也是應該抵制的,因為她教一年級的英文,教授法實在太不行了,並且孤形寡相,專愛刻薄人,專愛當堂掃人的臉子。不過看汲校長的面上,不理她吧。

  「這算是什麼一回事呢?要排斥這麼多的教員。」

  大家知道他只是在放空炮,決不能達到目的,所以只望著他笑,都覺得他的那種奮昂的神氣有趣。

  「這算是什麼一回事嗎?你們都是書蟲!你們都是書呆子!你們都是不中用的學生!現代有本領的學生,那一個不起來鬧風潮呢?」

  他拍檯子高叫起來了。

  「鬧風潮?」

  大家哈哈地大笑起來了。

  「是的!要鬧風潮!一個學堂不常常鬧風潮,是沒有意思,像快要死的人般,愈鬧風潮,學堂愈有精神!」

  我雖然不能完全贊成他的主張,但心裡卻暗暗地佩服他有特殊的見識。他是沒有進過學校,小學初等程度還不夠的青年。他比我們強的,只是在汕頭住了兩三年。但他的不受一般腐敗的約束的精神,竟這樣的活躍。於是我悲歎自己之太不中用了,盡守著平凡的校規,單想做一個成績優良品行端正的好學生,結果只是變為一個奄奄無生氣的人了,等於走肉行屍了。我過去的學校生活真是太無聊了,太無聊了!

  「宣統皇帝」——這是他的綽號了——之煽動學校群眾,由楊廩生的一個孫兒楊木生,我的同級生,告訴了他的祖父。第二天我的父親由家裡來校上課時,才踏進校門,就給楊廩生請到他的房裡去了。我還不覺得有什麼事體,但是聰明的「宣統皇帝」立即直覺著楊廩生是為他的事叫我父親去的,一定是要我的父親來責備他。

  「那個老××是要叫十五叔父來罵我的!」

  他不客氣地用猥褻的代名詞去叫楊教員。至他對我的父親的敬畏,第一是因為和我的交情,第二是族中後輩多是受了我父親的教育的,他一個人反抗不來。

  他的性質真痛快豪爽,他聽見同學們叫他「宣統皇帝」時,他便說:

  「不,我是焦贊。你們叫我焦贊好了。」

  「什麼意思?」

  「不會讀書,也要念起書來。你們沒有看轅門斬子麼?」

  他喜歡看戲,這是和我有同癖的。我們常常因為要看一個面貌漂亮的小旦,每晚上都去看戲,戲班在什麼地方演戲,我們便跟到什麼地方去。在我們鄉里看戲是不要錢的。凡有神祠廟宇的地方,都可以搭起戲臺來演開。民眾就在戲臺面前擠來擁去地看。我們常常品評那一個花旦唱得好,那一個花旦面貌長得漂亮,翻來覆去,只是講那類的話,有時終宵不睡。仁儀有時也會跟了我們來看戲,來品評,但是他有了老婆,所以不能常和我們孤佬一塊頑。

  「花旦雖然好,但到底是男的,沒有意思喲。星弟,假如我們能夠在汕頭,那才好頑(玩)啊。汕頭的琵琶仔真可愛喲。如果你到她們家裡去,她可以倒茶給你喝,唱戲給你聽,天熱時,也會給你扇扇子。你比我年輕,比我漂亮,比我文雅,她們看見你,定規歡喜你喲。」

  這個宣統皇帝忽然賞給我一頂紅頂花翎。我不知道琵琶仔是怎樣的人物,我只看見過城裡石牌樓下的堂子班,個個塗脂擦粉得像傀儡般的,一點不好看,於是我問宣統帝:

  「是不是和城裡那些堂子班一樣的女人?」

  「不是的。琵琶仔不搽粉的,和人家女兒一個樣子。」

  他又把他在汕時的一段Romance告訴了我。他的愛人名叫小什麼仔的,如何地愛他。恨只恨他少了兩個錢,小什麼仔為鴇母所逼,跟了一個有錢的老頭兒走了。在未走之前,她怎樣地對他啼啼哭哭,說要和他逃走。但他沒有膽量帶她出來,也是因為怕沒有能力養活她。他說來說去,真說得有些像「杜十娘」的故事了。他愈講愈高興,隨後把他和小什麼仔的性的關係也通盤托出來告訴我了。總之,這位宣統皇帝不單是個鬧風潮的提倡者,也是我的性的啟蒙的導師。

  那天下午,父親要回家去之前,便叫我去問,溥儀近來對我說了些什麼話,我回答他沒有說什麼。我當時只擔心,莫非父親聽見了我和他談論花旦和琵琶仔的事麼。

  「他昨天叫你們要鬧風潮是不是?」

  「你說笑的,對幾位先生們說俏皮話吧了。」

  於是父親告訴我楊教員懷疑他是個革命黨,不知他在汕頭是不是進了同盟會的。

  「革命黨是犯殺頭罪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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