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資平 > 脫了軌道的星球 | 上頁 下頁
十六


  這是耀儀應取的態度。不過,不知什麼緣故,我在當時,對於他的這個態度是十分不滿的。我立即寫信去徵求父親的意思贊成不贊成我投考陸軍小學。

  在我等父親的覆信的期中,耀儀和其他同居者正忙於暑期前的大考。我一個人頗為無聊,天天都向人打聽在省城還有什麼官費學堂可考。果然給我發現了,陸軍軍醫學堂正在招考。我又想去報考軍醫了。但一查該校的招生規程,考試科目極其繁重,有些是我從未學過的。不單從未學過,其實是從未聽過。即是所有普通科學都要考試。除國英算三科外,還要考物理、化學、三角、幾何、博物等等。我在教會只略習了算術和代數,對於三角幾何的知識完全是等於零。物理、化學也不過是略知abc,仍是不可靠。對於博物的知識更加缺乏。耀儀也勸我不必去考,理由第一是定額僅十名,而競爭者亦近千人之多。其次是英文程度頗高,到底不是如我程度這樣淺薄的人所能望其項背的。聽見了耀儀的解釋,我背上像給冷水澆過了,便把投考軍醫的意思打消了。

  像我這個受著經濟壓迫的青年,像我這個從荒落的農村逃到都會上來的青年,像我這個尚受著在崩潰中的封建——宗法社會——的勢力的支配的青年,對於專門學問——非對於學校——的選擇完全失掉了自由。在當時,自己的情形實在有些像饑不擇食的動物。我的先決條件是在有官費的津貼,有了官費,不論任何學堂都可以進,如何的辛苦都可以挨。但是除上述的有軍事性質的學校外,只有一家法政學校在招生了。聽見要收報名費兩元,我的心裡已經十分不自在了。龍毫二十只,是我半個月以上的糧食,決不是當頑(玩)的。再聽見考進法政後,每月須繳三元的學費,我就想,法政學校就給我免試驗,我也無能進校的。

  耀儀告訴我,海陸豐和潮州屬的學生,成績好的特別的好,但大多數是由槍替考進各學校的。他們一考進了省城的官立學校,便名成利就了。畢業之後,更了不起的。

  「什麼道理?」

  「像未廢科舉之前一樣,我們考進了官立學校算是得了一種功名,可以受祖嘗得津貼,年中有數十石乃至數百石的米穀的收入。他們考進了官立學堂後,在鄉里要貼報條請喜酒啊。我們之進學堂,是想畢業後覓一官半職。他們之進學校是他們的最終目的……」

  我聽見之後,自然羡慕起來。在未開始崩壞的封建社會中,自給自足也是自有一種享受啊。最可怪的是,頭部從封建社會裡面伸出來了,但尾巴還受著它的壓抑,盡爬也爬不動,不能達到更上一層的階級的爬蟲!我就是這類的爬蟲的代表者。至時代,可譬之以將近新生代的白堊紀(CretaceousPeriod)吧。

  掙扎,掙扎!盡是一個人在掙扎,是掙扎不出什麼來的。不先打破壓抑著自己的一座魔塔——封建社會的勢力,雖每天在拚命努力,仍然是得不著什麼結果的。我的大弱點就是不能脫盡做好子弟的思想,不能完全離開做孝子賢孫的觀念。

  自考測繪失敗後,我感著我的國文程度太不行了。於是每天晚上也不再客氣地高聲朗誦起唐宋八大家的文章來了。有一晚上,讀到了歐陽修的《瀧岡阡表》。

  「嗚呼!惟我皇考崇公卜吉於瀧岡之六十年,其子修,始克表於其阡,非敢緩也,蓋有待也。……」

  讀了這一段我便想起我的亡母的墓地來了,我便妄想我日後能摹仿這段文章:

  「惟我皇妣諡湣懿,張母謝孺人卜吉于石子坑之××年。……」

  我是何等的一個封建的餘孽喲!區區一個測繪學堂尚考不進去,還敢在夢想日後的富貴榮達,到了清明時節雨紛紛的時候,歸鄉掃墓,榮耀榮耀下先人,光寵光寵下宗族鄉里。我是何等的一個封建的餘孽喲!

  「……夫養不必豐,要於孝。利雖不得博於物,要其心原於仁。……」

  我想,我雖欲孝,但無能力為養,這不一定是我的罪過吧,天下不知有多少不能養其親者喲!天下也不知有多少幽魂孤鬼在熱望著他的孝子賢孫來為他們展基而不可得喲!一家雖笑,怎奈一路哭何!我又想,現在的世界,不單人世界是貧富懸隔,即鬼世界也是一樣地貧富懸隔啊。

  「噫!我的亡母喲!噫!我的未死的父親喲!我是非敢緩也,蓋無待也!你們不要再望我來養,也再不要望我來掃墓。現在歐陽修的老子的瀧岡阡在那裡喲!你們生人和死鬼還不覺悟麼?」

  這是一個封建的餘孽的自暴自棄的表現吧。但是我的頭腦終究是封建時代的頭腦,盡在講革命,還是不中用的。當我回家裡去,拿著三枝線香,走到亡母的墳前跪下去,拜了三拜時,族人和鄰人便走來誇獎我說,我有孝心,足為後輩的表率。我當時聽見,就像穿上了一件雞絨衫,連骨頭都輕起來了,心裡有說不出來的得意。讀者試想想,我是何等的一個封建的餘孽喲!

  「決意當一名喇叭手去吧,像老者的兒子一樣。處在這樣的社會,唯有吹了!」

  我想到試驗競爭不激烈的學校,我的經濟能力不容許我進去,而官費的學校,試驗競爭又那樣的激烈,不容易考進去。養尊處優,每日唯他的太太,由堂子班出身的名小青青的女人之言是從的袁樹勳制台,和有麻雀大王之稱的提學使沈曾桐,又不替我們這類被壓迫的小民想想救濟的辦法,那末,我只好退讓一步去搶那種少人爭奪的新兵營裡的喇叭手的飯碗了。我決意之後,也寫了一封信去報告父親,說明當喇叭手之有利,月薪六十毫,還有飯吃。

  「我想,父親一定贊成的。進學校畢業出來,還不是為掙錢麼?現在當喇叭手,馬上有入息。六十毫的薪水,也不算少了。父親的月薪,不過七元大洋,比我的又能多得多少呢。」

  我好像馬上當了喇叭手,拿著一枝喇叭,踏著雙足,在嗒嗒嘀嘀地吹。鄉下的婦女和小孩子們都圍著我看我吹喇叭,他們的臉上也表現出羡慕我的神氣。我越發高興,雙足一上一落地踏得更起勁。那些進了官立中學的堂兄弟們都像在後面跟著我來。

  「你在發什麼癡?」

  不提防,背上給後面的人打了一掌。

  「我在吹喇叭!」

  我翻轉頭來一看,原來是耀儀微笑著立在我身後。我竟不知道他在什麼時候走進我們的房裡來了。

  「你不要想進學堂,想到發癡了。」

  「學堂第二。第一要有錢……」

  我的精神清醒了起來,冷冷地回答耀儀,同時聽見外面街路上有人在叫賣冰淇淋。

  「香蕉雞蛋雪啊!香蕉菠蘿雞蛋雪啊!咽(吃)雪個(者)就來!透心涼的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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