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資平 > 脫了軌道的星球 | 上頁 下頁
十七


  他那樣的呼聲,具有一種旋律,十分好聽,也十分悽楚,好像是彈著了我胸裡的鬱悶和悲哀。我也想學他的樣子,叫出聲來。

  第二天吃過了早飯,我不給同住者之任何一個人知道,自己一個人穿著那件白竹紗長衫走出來,打算到燕塘新兵營去投考喇叭手。

  還是要沿惠愛大街向東行,這是叫我如何的傷心啊。風景如故,心境已非。我由測繪生降格為喇叭手了。我一面歎著氣,一面走。在途中有好幾次無端地恨起父親來了。父親何以這樣沒出息,不能籌錢給我讀書。假如父親有錢給我,我便投考法政學堂的特別科了。三年之後,畢業出來,不是可以當一名司法官麼?父親也不難做老太公喲。在那時候,我還是滿肚子的封建思想。

  出了大東門,在圓頂塔(dome)的省議會面前走過,以後便是一條黃塵蔽天的坦直的官道。有許多車夫問我是不是到息鞭亭去,要不要車子。我問到燕塘去要多少錢,他們都一致地說兩角,決不像上海的車夫故意減低車資,以爭奪同志的生意。我覺得兩角錢太貴了,夠我兩天的伙食費呢。我便決意走路了。一路飽餐許多塵沙,在後面有不少的轎子和黃包車陸續地追上我,向前頭去了。在瘋麻病者(癩病)收容所前走過時,有不少的癩病者緊追著我,向我討錢。我窘極了,才覺得有坐黃包車的必要。

  一個人流著汗,行了許久,行到金嬌墓旁邊來了。我當然要去憑弔一下。金嬌是廣州的一個妓女,她的事蹟,我不甚詳悉。據說是火燒酒樓時焚身而死,她的恩客把她葬於息鞭亭後。於是金嬌便變為廣州之一名勝了。過了金嬌墓,折向南行,有一段短街道。在這個街道裡面,有一座小庭園,坐西朝東,這就是息鞭亭了。裡面有賣茶點的,賣酒菜的,也飼有一部分的動物以供遊客的觀覽。這本來不算是一個了不起的名勝,但那時代在廣州,足以供人遊覽的自然風景甚少,所以息鞭亭遂為數一數二的名勝了。出了息鞭亭那條短街道,再折向東行,只十多步,便有一條橋,橋下的小河,據他們說,就是沙河了,發源於白雲山。過了橋後,更覺得黃塵蔽天,望望前面,是一面莽原。看見這樣的風景,便會聯想到李華的古戰場了。遠遠地望見莽原的那一端,有參差不一的建築物,不時聽見有喇叭的音響從那邊吹送過來。

  「大概那邊就是新的兵營了,自己將來要到裡面去吹喇叭了,吹得像剛才聽見的那樣悲壯吧。」

  我不顧流汗多少,忙放快腳步,想立即跑到那個營盤面前去。雖然望得見,但是盡走都走不到,我不免心急起來了。按著胸口的跳躍,又走了一會,看見有兩三個身穿黃棉布軍服,頭戴同色的軍帽的兵士迎面而來。

  「回龍招展漢旗黃。十萬橫麾劍葉光。……」

  「海外煙氣逼九州。吾人今日赴同仇。……」

  他們在唱軍歌。我想,和著喇叭唱,恐怕更好聽呢。

  我走到一個軍營前面來了,遠遠地看見營門首掛的白底黑字的長木牌子上,寫著炮兵營等字樣。我記得招募喇叭手的是步軍第三營,知道這個營盤不是我的目的地,但不知道步兵第三營的營址在什麼地方,於是我放大膽,走前去問那個持著槍站在營門首作少(稍)息的姿勢的衛兵。我戰戰兢兢地問了他後,很擔心會給他訴罵一頓,或更進一步,拿槍頭來敲我;因為是「軍營重地閒人免進」的虎頭牌明明白白地高掛在那營門的兩側。但是出乎我的意外的是,那個衛兵很和婉地告訴了我步兵第三營的方向,並很懇切地指示出到第三營的路徑。我想,一定是我這件白竹紗長衫發生了效力。老祖母常說「先敬衣服後敬人」,這句話現在應驗了。我向那個兵士道謝了後,指向到第三營的那條路上來,翻了一個矮崗,就到了步兵第三營的營盤門首。

  果然看營門首貼有招募喇叭手的告示。我的胸口更跳動得厲害,兩眼前也有無數的喇叭在跳舞。告示的內容是:

  「陸軍步兵第三營營長王,為募集事,今因……,須募集喇叭手六名。如有願意者,……」

  我看了那張告示後,忽然悲觀起來,內心裡也非常難過。我想,我這樣虔誠地來投考喇叭手,何以告示上不見有「招考」兩個字,只有「募集」兩個字,不知是何緣故,我看見「募集」兩個字,心裡非常地痛恨,就想翻轉身回去,不報名了。但過後又想,已經來了,且進去問問是怎樣的情形。於是我決意走上前去。

  「幹什麼的?」

  一個操湖南口音的兵士在喝問我。我把來意說明了後,他打量了我一下,有些不相信我這個文縐縐的人能夠進來當笛鼓手。

  「到號房裡去寫一個名字下來吧。」

  那個曾國藩的老鄉,湘勇,還是那樣作威作福地在呼喝。我不理他,一直走到號房裡來。號房裡有一張床鋪,兩把椅子,一張方台,有兩三名兵士在說笑,或吹口哨。我向他們說明了來意後,坐在方檯面前的兵士看了我一眼,也不回話,只從臺上那一端拿了一本名冊擲向我面前來。他把名冊丟給了我後,伸了伸他的雙足,再伸懶腰,雙手作一個橢圓形,高高地撐起來,打了一個長呵欠。我想,這和測繪學堂真有天淵之別了。朝廷募士,何以這樣不莊重其事呀!

  我翻了翻名冊,已經有不少的報名者了。約略估計一下約三百多人。

  「有三百多的人報名了?」

  我問那個兵士。

  「不。還有呢。」

  他又打了一個呵欠把另一本填滿了的名冊擲給我看。每冊填六百名,我想僅僅取六名的笛鼓手,而應募者竟達千人之多。這是如何的一種慘痛的現象啊!

  「怎樣填冊法?」

  我拿起一枝毛筆來在問他。

  「你學過吹喇叭沒有?」

  「沒有。」

  「你在學堂裡,沒有學吹喇叭,打銅鼓?」

  給這個兵士這末一問,我才知道我是個落伍者了,因為我不會吹。我之所以會落伍,完全是教會學校害了我。現在的中、小學,那一所沒有喇叭銅鼓呢?他們上洋操時,不是嗒嗒嘀嘀地吹,咚咚咚咚地擂麼?他們都在振作尚武的精神,準備日後投筆從戎,戰死沙場,而我還在教會裡跟著外國牧師們唱讚美歌,念啞們呢。

  「我勸你不要來考啊。已經報名的裡面,不知有多少人能夠吹喇叭的,並且還有從前當過喇叭手的。」

  我聽見後,不單落膽了,也幾乎掉下眼淚來了。我的雙腿在搦搦地顫著,一時無話可答,唯有暗暗地悲歎自己之無能了。

  「我是這樣一個可憐的,不中用的人麼?不夠程度當測繪生,已經夠可憐了。現在連當一個喇叭手的程度也不夠了。這不是枉吃了十幾年的飯麼?由五歲破學到現在,也足足念了十二年間的書,但只是把自己造成了一個廢人,噫!」

  我當時差不多要蹲下去痛哭了。忽然聽見在招募喇叭手的兵營裡也在奏喇叭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