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資平 > 脫了軌道的星球 | 上頁 下頁
十四


  這位老者也姓李,鬆口人,在提學使衙門裡當錄事。據他說,他的兒子在新兵營裡當喇叭手,月薪六元。我便問有招考沒有?他說不久就要招考了,字墨清通就可以入選,但也要檢查體格,尤注重肺量。我當下想,假如測繪落選了時,就到兵營裡當喇叭手去吧。花了父親千辛萬苦籌來的二三十元,一無所獲,也還有面目去見江東父老麼!至少也得當一名喇叭手,帶枝喇叭回家裡去,吹一吹,嚇嚇鄉里的人們。

  「當了喇叭手,暑假能不能回家去?」

  我問那個老者。

  「那不行。進了兵營,不比進學校,沒有暑假的,除非婚喪大事。」

  我聽見暑假不能自由回家,又大失所望了,不禁歎了一口氣。老者看見我擔心考不進測繪,便來勸我。

  「黃浦陸軍小學不是也在招考麼?進測繪不如進陸軍好。陸軍的前程遠大。天下要大亂了,正需軍人!……」

  這位老者真是有先見之明。在當時,我只是一個小孩子,還不十分瞭解這位老者所說的話,我只問他,何以天下將要大亂。

  「不久一定要起革命的,不出五年。」

  於是他說明政界的種種黑暗和腐敗給我聽。他說,在上者賣官鬻爵,在下者耽於賭色。譬如制台袁樹勳,只是他的太太的傀儡。一省的政事要取決於一婦人,而這個婦人只知道收賂,將所得存進香港的帝國主義銀行裡去,天下安得不亂。將軍署方面更腐敗不堪,藉捕捉同盟會會員為名,行其公開的綁票,並且不經法律手續,任意封書店,封報館,結果還是要求賄賂。攝政王坐在宮裡昏天黑地,每日只希望各地的封疆大臣的進貢,天下又安得不亂!袁制台天天只在罵同盟會中人唯恐天下不亂。他不知道現在有錢有飯吃的,只是限於攀龍附鳳,擁護朝廷的少數人。大多數的貧民都是水深火熱,饑寒無告,真是一家笑一路哭的時代。天下那有不大亂之理!最多也不過五年,革命就要起來了!

  「牝雞司晨,維家之索!」

  老者更痛駡西太后之昏庸無道,拿海軍費數百萬去修頤和園。女性出來干涉國事,那種政治便是末日到了。

  我從這位老者,一個小小的錄事,竟獲得了許多意外的知識。真是聽他一夕話,勝讀十年書了。可憐那時代的青年學生,個個都希望拔、優、歲和副榜舉人的獎勵呢。

  在那時代,省垣有幾個學堂是一般青年最慕羨的。第一是高等學校,設在廣雅書院,為京師大學的預科。畢業後,若不進大學,是無能成就專門學問的。但是滿清的學制卻非常奇特,凡高等學堂畢業之後,概獎舉人,若不再進大學,亦可分省候補知縣。第二是法政學堂,這差不多是法官養成所,初創辦時有以一年半為期的速成科,到後來分為兩類,一是本科五年為期,畢業後亦獎舉人,一是特別科,三年為期,畢業後獎副榜。第三是優級師範,這是中國教員的養成所,亦是五年為期,卒業後同樣獎舉人。第四是方言學堂,大概是外交員的養成所,亦是五年畢業後即獎舉人。當時的青年,對於那一種專門才是自己性之所近,是絕對不加研究的,他們只要能夠考進其中的一個學堂,最後目的,則是在舉人的空銜。換言之,即是科舉的遺毒猶存。在名義上雖廢除了科舉,但對於功名的迷信,還是根深蒂固。他們考進了這些學校後,在家裡仍然是熱烈地貼報條呢。報條的的內容是:

  「捷報 貴府少爺老某某,今蒙欽命;頭品頂戴賞戴花翎兩廣總督部堂袁,二品頂戴賞戴花翎廣東提學使沈,×品頂戴××學堂監督某;會同考取為××學堂學員一名,俟畢業後給以舉人出身,指日榮升祿位。」

  要經過這些學堂才是正途出身,要能貼這樣的報條,日後才能獲得朝廷的功名。以外的學堂日後沒有發展,也不過是像從前的佐雜出身吧了。

  但是像我這一類家計清貧的青年,想準備五年多的學費以圖一個舉人的功名,是萬無能力的,也決不夢想那些空銜的。自己只想考得一份官費,求得一番專門知識,日後可以以之為敲門磚,在社會上謀一個舉人噉飯地。我的父親是這樣地希望我,也是這樣地期待著自己。

  「沒有飯吃,還談得上功名麼?」

  為窮所迫,所以我要思想確比耀儀一班人進一步。但是他們反以異端者視我,以我為屬￿劣等階級的人物。他們笑我行動太粗暴,沒有半點文縐縐的氣象。他們摸了摸我的久經運動的皮膚,說我的臂膀上像是長了刺般地那樣粗硬,不能像他們的皮膚那樣柔滑。

  耀儀常常贊誇他所進的方言學堂如何好,他的同學甲的國文如何好,他的同學乙真是個天才,讀外國文過目成誦。我聽多了,聽得不耐煩了。

  「假如我進了那些學校,我相信我也學得來的,一個人只要有學的機會。」

  我到後來再不能忍耐了,表示了我的意見。但是耀儀不服輸地說,想考進這些學堂,就不容易。我說,只要有學費給我進學校,有時候給我準備,今年考不上,明年也考得上的。

  「大言不慚!……哼!」

  耀儀好像在說,「你這個人是不堪教訓的。」幸得仲儀在旁邊,他聽見後便說:

  「星弟的話是對的。第一先有錢。有了錢可以遊學,可以到日本去,像你的父親一樣到日本去留學,哈,哈,哈!」

  仲儀是很想留學日本的,可惜他給經濟限制住了。耀儀的父親是由廣雅書院派往日本留學的官費生。

  「我的父親現是自己一面做工,一面求學呀。」

  耀儀表示他的父親完全是由自己努力,並沒有受其他的經濟的助力。

  「最初沒有官費,你的父親有能力到日本去麼?假如當日你的父親沒有到日本去,你今日又如何能在方言學堂讀書呢?」

  耀儀的學費,是由他的父親每月寄十五元的日金回來給他。仲儀之所謂能力,也是指經濟的力量而說的,並且表示他在學問上的能力是夠了的,只是沒有錢,所以不能留學日本。

  「沒有根底,怎麼能留學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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