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資平 > 脫了軌道的星球 | 上頁 下頁


  可憐的是我的祖父一代了,要經幾年間才輪得著一次的收益,但他仍然擔當了小地主的虛名。

  到了我的父親一輩,名為官家世家的子弟,但在經濟上窮得和農業勞動者沒有兩樣了。又因為青了一衿,傳統的封建的固陋思想禁止住他,不敢去營商,從工,或業農,但又不願意開設蒙塾去教讀。到最後,無可奈何,父親決意往南洋了。

  農村疲弊之後,官紳家裡的子弟和貧農家裡的子弟是將陷於同運命的,即盡赴南洋為白種人裸露襤褸,以啟山林。

  那時候的米價每元一鬥,但是一般都說打饑荒了。因為那時的銀元價格實在太高了,平時一元可以抵三斗米的價值,但到了這樣的饑饉時期,只能買一鬥多的米了。我家裡的稍為好一點的衣服也和貧農家的衣服一樣,寄存到當店裡去了。

  我的母親早逝,所以我不知道我的母親是怎樣的女性。我從小是父親撫養我長成的。白天教我讀書,夜裡陪我睡覺,都是他一個人。我五歲就破學,念「學而第一」,但只是暗記,不識字義。父親知道這樣傳統的念死書方法是不妥的,所以另外剪了許多方紙片,寫「天地日月椅桌台凳」一類的字給我認,並要我做淺近的對子,如「日對月」,「風對雨」,「花對草」一類的對子。

  由五歲念書,念至九歲,那年春,我居然念到《小雅》了,但是對於文義仍然一點不懂。

  我九歲那年,是對我刺激最深的一年。才過了新年,父親便來問我:

  「今年送你到公孚當去念書好麼?」

  「公孚當」是一個族人借舊當店開設的一間蒙塾。

  我當時並沒有表示願意不願意。好奇心誘惑著我想去,同時又有點害怕,因為我聽見過,也看見過,蒙塾的先生專愛叫學童擔板凳過去,伏在板凳上面,給他打屁股。

  但是父親給經濟壓迫得太苦了,決意到南洋各埠去走一遭。等到父親動了身後,被家人送到公孚當私塾裡來時,自己才感著悲痛。這大概就是一般人所說的「舉目無親」的悲痛吧。每天捧著書走到那個單眼先生面前來背誦時,淚珠便一粒一粒地從眼眶裡滾出來。思念父親麼?不是的,對於父親一點不思念。自己只覺得全塾的人,——不問先生或同學,都是自己的敵人,自己一個人在私塾裡是孤立的。

  我的《小雅》快要念完了,父親未動身前不單為我準備了一本《大雅》,也預先為我買好了兩大冊《書經》。但是在公孚當念書比父親教我的時候遲緩,書中的字義仍然是一點不懂。當父親教我念《梁惠》、《離婁》、《公孫醜》的時候,他會講「瞽叟舜象」、「曾子養曾息和曾元養曾子」、「齊人有一妻一妾」等有趣的故事給我聽。自進公孚當後,真個是完全念死書了。

  足足念了一個長年,才把詩經念完。至詩經裡所說的是些什麼事體,當然是半點不懂。

  這年冬,我祖父死了。我的父親動身往南洋時在二月(陰曆)中旬,他是搭當時在梅江為唯一的交通機關篷船到汕頭去了。但是父親動身後兩天,老祖父又搭篷船到汕頭去了。祖母雖曾加以阻止,但無論如何,老祖父執意要趕四百多裡的水路到海口去再和父親見一面。

  「本來今秋該叫你出省赴科的。不過家計這樣的緊迫,而我又老了,……」

  老祖父趕到汕頭會見了父親時,這樣的說著流下淚來了。祖父是十分不願意父親離開的。父親也當然含著滿腔的悲淚,送老祖父回到潮城,再轉回汕頭去。

  父親是在早晨離潮赴汕的,但到晚上,祖父又趕到汕頭去了。父親再把他老人家送回到潮城來,就急急回汕頭去趕上大船(駛往暹羅的火船)。等到老祖父第三次趕到汕頭去時,父親已經在海上了。聽說老祖父就在碼頭上,望著海口流淚。

  祖母後來說,這是一個不吉的前兆。老祖父知道自己不能再見父親一面了,所以在潮汕間往返了三次。

  老祖父是在這年十月廿二日死的。我的父親在南洋由暹羅赴蘇門搭臘,再由蘇門搭臘轉赴大霹靂,行蹤飄忽,所以得不到家中的一切消息,當然聽不見祖父的死耗。一直到祖父死了兩個月後,才接到信,趕回到家中來時是臘月下旬了。自祖父逝後,家計更不堪設想。除幾間破舊的房子外,真是一貧如洗。祖母和家人都束手無策,只指望父親能夠早日回來,或有辦法。但是父親在南洋流轉了半年餘,所得的結果,除旅費外只帶回銀幣兩百余枚,尚不夠為祖父治喪及安葬的用費。恰恰壬寅年由春至夏,幾乎幾年余不見半點雨水,全無收穫,梅江流域,到處饑荒。家中所有完全典賣盡了。一天兩頓的稀飯,差不多都難繼續下去。到了次年的下期,父親才決意出來開蒙塾。

  距我們家裡不遠有一個小村落,名叫廖屋崗。那村裡有不少的農民子弟。他們沒有念書的地方。我的父親幸得認識了鄰村的漁師兼泥水匠的阿洪哥,才由他介紹到廖屋崗村裡去的,阿洪哥和我們同姓,他感激我的父親是因為為祖父築墳時,父親曾請他當副工頭,給他賺了三十多塊錢的工資,故他十分努力為我的父親拉學生。父親在鄰村的聲譽很好,農民都稱讚我的父親長厚慈和。並且父親是一位秀才,秀才的學問總比老童生好,這是農民間的偏信。於是我的父親有了三四十名的學生,合計他們的束修共有五十餘元,可以說為農村的蒙塾冠了。

  壬寅年,我尚在公孚當念書。癸巳年在家裡由父親教讀《左傳》。甲辰年春才跟父親到廖屋崗的塾中來,繼續讀《左傳》。

  蒙塾的學童大抵都是害怕塾師的,因為從來的蒙塾師的只會強迫學童背死書,暗記書中的文句,弄得才發育的學童便奄奄無生氣。我的父親卻不是這樣。他每天在下半天多講故事給他們聽,教他們讀《三國》、《水滸》、《西遊》、《封神》、《東周列國》等小說。這樣一來,學童們都十分歡樂,唯恐塾師不到來了。不過在那時候,花四角錢買一部《三國演義》,卻是一件重要的事。學童的父兄們沒有一個能允許買小說給他的子弟的。他們看見我居然會念《三國》和《東周列國》,非常的羡慕。我在那時候正在念《左傳》和《戰國策》,所以讀《東周列國》更讀得津津有味。

  乙巳年又增加了十多名學童,因為給我父親教了一年的學童們,回到家裡去居然會寫信、記帳及算數了。父親不單教他們識字義,不單講有趣的故事給他們聽,也會教習算術,珠算和筆算並進,而教材則是根據《算法統宗》。

  筆算的方法還是從一部舊書抄襲來的。我此刻記不起是那本算書的名字了。加號是用「丄」符號,減號用「丅」符號,至乘除號則和現在的相同。教乘法遇數位大繁的時候,我們一時弄不清楚,父親便用中國固有的「鋪地錦」的方法來說明。總之我的父親是一位天才的小學教師。

  我有一位堂兄弟進了美國人的教會學校,他們的教科書用《筆算數學》,是由上海廣學會出版,好像是美國牧師傅蘭雅譯的。父親把他們的書借來讀了一遍就學會了公約數、分數、小數等新的計算方法。在《筆算數學》裡面稱「分數」為「命分」。至於比例和開方等,原是我的父親所曉得的。於是父親立即改良了舊日的計算法,而採用新式的計算法。譬如在《算法統宗》裡面有一個算題是:「東村長女隔三朝。六日西村女到。小女南鄉路遠,依然七日一遭。何朝齊至香醪;請問英賢回報。」我最初覺得這個題目不容易算,後來發見(現)了公約數的方法,給我算出來後,父親當時真有無限的喜悅。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