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資平 > 脫了軌道的星球 | 上頁 下頁


  父親也就在這時決意送我進教會學校,希望我日後能夠留美,能夠像唐紹儀、伍廷芳等人物那樣辦洋務。

  我有像父親一樣容易疲倦於教書的生活。父親在廖屋崗村教了兩年,便有些厭倦了。的確,教村童讀書是一件很重苦的工作。父親因為決意送我們進教會的學校,便向東家們辭退了廖屋崗的蒙館。

  丙午年,即光緒三十二年,我十四歲了。這又是值得我去紀念的一年。因為我在這一年春,開始學英文了。進教會學校的手續很簡單,只由那個先進的堂兄弟領我們來拜訪教會的兩位美國牧師。據說一個名惠文(是Whitman的音譯)一個名叫汲衡(是Giffin的譯音)。在那時候,一般人對於宗教都視為異端,不加以排斥,亦對之敬遠。凡進教會學校念書的要被人家說是吃了洋教。故教會學校的學生很少,只有十餘個,盡是被壓迫的貧民子弟。他們受了豪紳們的壓迫,只有藉吃洋教以求外國人的庇護。到後來美國牧師們知道所辦的學校之不發達,完全是因為吸收不到士紳的子弟。現在看見我們要進教會學校,當然是十二分的歡迎。我的父親既然送自己的子侄進了教會學校,當然是熱心地為他們宣傳。父親說,除不領受洗禮之外,一切都可以接收。牧師也只借我們做做幌子,以吸收士紳階級的子弟,並不要求我們馬上信教。

  初進學校,在星期日的下半天,恰恰是舉行禮拜的時候。我第一次聽見老學生們在眾口同音地在唱讚美歌,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後又看見他們都閉著眼睛,站了起來,聽牧師祈禱,更覺得奇怪,差不多要笑響聲了。但是看見他們那樣真摯誠懇,只好忍耐下來了。

  過了一個星期,聽見父親也給汲衡牧師來教中國語了,每月有大洋六元的薪金,合計一年有七十二元,比在廖屋崗坐蒙塾就強多了,而且比頑童們比較不費力。故那些村裡的蒙師們都羡慕起我父親的新職業來了。當然也有頑固的老者們,尤其是廩秀班,罵我父親是吃了洋教,當了洋奴。這是冤枉了我的父親,因為我的父親是始終反對領洗禮,進教會的。

  在教會學校,我最喜歡三種功課,一是惠文先生的算術,教本當然是用前述的《筆算數學》;二是汲衡先生的英文,用的教本是嶺南大學出版的「BeginningEnglish」;三是汲衡夫人的音樂。我在這時候學會了樂譜上的種種符號,如Clef,Bar,Sharp,Flat,等。

  到了三月間,惠文以任期已滿,回到美國去了。算術便由我的父親兼代。我的父親一天兩角錢的薪水,每天一早要趕三裡多的路程來學校裡上課,下午又要到汲衡牧師家裡來教他們夫妻學中國話。在那時候,我父親的勞力是這樣浪費了的。

  到了第二年,父親加了薪,由六元增至七元了,交換條件是加擔一、二、三年級各級的地理,教科書也是用教會出版的《地理問答》。

  初進教會學校,即我十四歲那年三月,縣城開設了官立中學,也舉行招生考試了。據說考進了中學,念五年書後,就可以分等獎拔、優、歲。當時父親聽見,確實有點羡慕。但是因為需要二十元的學費,加上其他膳宿費等,每年須五六十元的用費,父親於是絕望了。當然,我在那時候也沒有程度考官立中學。我雖然開了筆會寫些簡短的「義」或「論」,但仍然(不)是十分通順。在這時候,又因自己全神貫注于英文和算術兩科去了,國文不免荒疏了許多。

  除了算術一科由我的父親擔任外,代數、幾何無人教授,當然三角術不消說了。其餘的自然科學,則由汲衡先生一人包辦,這位先生的聖經,倒還念得非常之熟,至於自然科學,卻不十分高明,尤其是物理、化學,經他教授了一年餘,還沒有一個學生能夠領會他的高深。

  就這樣地糊裡糊塗混過了三個年頭,轉年是第四年級了,據汲衡先生說,念足了四年書,就算畢業有文憑可發。但我已經十七歲了,看著父親還是只月領七元大洋的薪水,而背負著一大家人的生活,自己便感著往後的責任了。作算這種精神作用不能算是責任感,但是從前的嬉戲的態度突然地改變為莊重的,也失掉了從前的天真活潑的性質,而變為憂鬱性的人了。望見舉人伯父的兒子穿著官立中學的制服,揚武耀威地走回來,自己便會遠遠地避開,不願意和那些貴族式的堂兄弟們見面,又看見家事好一點的人們,也不免對他們懷些妒恨。同時我在十七歲那年春,完全由童年期轉變了青春期,在生理上也當然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有時雖然發生追求異性的行動,但終於敵不住求出路之心激烈。故同輩的兄弟們又常常罵我是假正經。

  我的同輩堂兄弟,有四十餘人,歲數前前後後不相上下的也有十人八人。每當假期中晚飯之後,常聚在一塊漫談。到了夜深肚饑的時候,便有人提議湊分到村口的餃面店去吃面,或喝黃酒送花生。於是他們都從衣袋裡掏了些銅錢出來。沒有錢帶在身上的堂兄弟也立即走回去向他們的母親要錢,在這時候,我就不能不偷偷地走開了,同時也覺得有無限的傷心。最初是怨自己沒有母親,第二是歸咎到自己父親不該比他們的父親窮,同時自己也下了一個決心:

  「雖然腳下穿著的是屐,但我一定要趕過他們!」

  就是因為這樣地受著經濟的壓迫,想買一部書,縫一件長衫,都不可得。他們不單在冷天,即在熱天,都穿著白竹紗長衫,這確是令在當時的我十分羡慕。歲數只十七歲的青年,態度和性格完全包一個四五十歲的老人了,有時竟會偷偷地流淚。老祖母看見我無日不是這樣悒悒寡歡的,以為我是想討老婆了,有時便向父親提起我的婚事來說。

  「飯都沒有吃,還要說老婆麼?就有錢,不如給他出省進學校去。」

  父親卻是我的知己。我在那時候,真想出省城去進學,這個目的如能達到,那我便可以壓倒在縣城裡官立中學念書的堂兄弟們了。因為當時的風氣是在縣城的人,每星期回來一次,很得村人的看重。但在省城進學的人,每學期回來一次,更能夠博得村人的尊敬,故我無一天不夢想出省城念書。

  「想出省城去求學,不要錢麼?」

  才熾熱起來的一顆心,又掉回冰窖中去了。

  「你該把國文學好一點,字寫好一點,等父親有錢的時候,就送你出省去考法政吧。」

  父親當是這樣來哄我。要把國文學好,是不難的。要把字寫好這卻真難為我了。但是一查省城各校入學考試的科目,確是法政學校的最簡單,只考國文一科。其他如高等學校,優級師範,高等實業等所考普通科目十分麻煩。父親深知道我沒有這樣的程度,不單幾何、三角沒有學過,也不知所謂物博學的內容是怎樣的。

  那時代辦學的人都是老朽不堪的舉人進士,或候補官僚,不懂什麼教育,他們的主張仍然是只要國文學得好,其他科學都可置之不問,所以釀成各校的入學考試,專注重國文一科。父親也抱有同樣的傾向,常常責備我的國文做得太壞,不容易允許我到省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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