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資平 > 脫了軌道的星球 | 上頁 下頁 |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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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聯和橫額都是用紅紙寫黑字,這是表示喜慶的色彩。但是,若死了人,則不能用那些吉利語,也不能用紅紙寫黑字,而改用藍紙寫白字了。這是表示有喪事的色彩。現在國民政府用這樣的色彩表示青天白日,我們民眾的眼睛也看慣了這種色彩,不覺得它是怎樣可怕的了。若給村中的老年人看見,一定不喜歡,會說有喪事才用這類的顏色吧。 有子女的人死了時,大門上的門聯上幅是「恩深罔極」,下幅應死者之性不同而有差別,若是男性,用「痛切靡瞻」,若是女性用「痛切靡依」,這是大家所知道的,至於側門的門聯或屋內的楹聯,當然是臨時由死者的親屬友人所撰的挽聯了。 「富貴壽考」即是「長命富貴」的意思,也是代表往昔——否,現在還是一樣,——知識分子的思想,簡單地說,就是升官發財。中國人本有一種奴隸根性,即藉賴一個英雄豪傑——當時所謂天子的——之聲威勢力,一方面當奴才,一方面剝削下層民眾以肥自己的私囊,達成了這個目的,即是所謂「富而且貴」了。但是一個人會早死,雖有富貴也不能享受,所以在富貴之外,尚需要壽考這一個條件。富貴是互相依存的。何以言之?譬如做生意的人發了財,就可以捐官或教養他的子弟,使入仕途;做了官後,自然地會發財了。只有壽考是聽天由命的。 既富且貴,而又壽考之後,他們更進一步的希望是「子孫滿堂」、「百子千孫」了。故他們有了錢便建造廣大房屋準備兒孫將來的住宅,買萬頃的良田準備兒孫將來的米糧。故跟著「做官發財」的思想而起的,當然是「買田做屋」的思想了。在往昔沒有像今日那樣可靠的帝國主義銀行可以貯款,買田做屋即是他們的積蓄的一個方法。故當時一般的人最先都是儲蓄,準備買田。第二步便造房子。 我的高祖在廣州開綢緞莊,發了財,在當時(由嘉慶至道光年間)號稱百萬。百餘年前的百萬,不止等於今日的千萬之價值。他在村中買了二三百畝田,在城裡開了兩間當鋪,但是他的最大的成績還是建造了一家大廈,名「留餘堂」。他的兩個兒子,八個孫子,廿四個曾孫,六十余個玄孫在後日得蔽風雨,完全是受這位為子為孫籌劃得十分周全的高祖的余蔭。 高祖所建築的大屋是三堂六幢的建築,像這類的屋式在嶺南到處都看得見的。由若干堂和若干幢的數字,可以表示房屋的大小寬狹。最普通的是兩堂兩幢。最小的是假二堂(有門樓的亭子式建築)一幢。至於三堂四幢,那是極宏偉的建築了。何況三堂六幢呢!不過我們的大屋仍然是二堂四幢,最外側兩幢是假的,故稱之為假六幢。 何謂堂?堂是嶺南族聚而居的民房的中心建築,為族人所公有的祖堂、禮堂,以充慶吊時使用的。一般分上中下三堂,故民俗有以「三堂大屋」為誇的。有了三堂,至少在兩側有兩幢。至兩堂式的屋,則只有上下兩堂,而缺乏中堂。 上堂是安置祖先牌位的祖堂,在神龕內佔有最高位的木主牌一定是刻著: 「某氏歷代祖宗之神位」。 祖堂的陳設佈置有些和神廟或佛寺相似,極其莊嚴華麗。當然也有簡單樸素的,但也決不至像日本人家庭裡的佛壇那樣簡單,僅僅在一個小木廚裡擺一個牌位而已。 中堂是每當慶吊時所需要的禮堂或宴會廳,所以也叫做中廳,一般比上堂寬闊。下堂的面積最小,即是大門內的門廊,遇慶吊時充傳達處或鼓樂場之用。聯絡上中堂或下堂的當然是兩側的廊下。 各幢的建築是挨正身的「堂」的兩側建造的,每幢有由六七間至十二間的小房子,即前述的Chamber。這種建築從「百子千孫」的觀念產生出來的。建造大屋的祖宗知道他的子孫不是個個都有力建造房屋所以為他們預先準備,使三代四代之後的子孫還能夠在一家大屋子裡面容納下去。大屋的建設者到老年便將這些房子均等地分給他兒子們。譬如有房子四十間,均等地分給兩個兒子後,大兒子若有五十個子孫仍然擠在二十間的小房子裡,小兒子若只有十個子孫,也是一樣享用二十間的小房子。 但是田畝卻不能夠像房屋那樣固定地均等地分給兒子們了。他以之充作蒸嘗,使他的兒子們輪流著收益。輪著蒸嘗的人便是值班祭祀的人。在前清時的知識分子對於「祭」看得十分重要,鄭重其事。當祖先的生忌辰要在祖堂上設祭,又春秋兩季要在墳堂裡設祭,那即是掃墓。蒸嘗愈大的人,他的祭祀也愈隆重。沒有蒸嘗的人,他的子孫對他也比較的冷落。故欲獲得後代子孫的崇拜,自己先要造成一分蒸嘗,換句話說,祖先崇拜心的深淺,完全視經濟條件如何而決定。鄉俗以墳前有多數的子孫跪拜著祭祀,便是泉下人的光榮。但是隔代的子孫都不願遠道來掃墓,於是創立了「祚肉」或「丁子錢」等名目以引誘子孫之來上墳。當然「祚肉」和「丁子錢」是從嘗蒸內劃出來的。不過這裡有一個問題,即上墳的子孫愈多,是證明失業或失學的子孫愈多。由這種論法推論下去,蒸嘗愈大的祖先,他的後裔自然是多產出無業流氓。這些問題之討論讓之後節罷。 上述蒸嘗的輪流收益也有許多流弊。譬如我的高祖的蒸嘗,若給我的祖父一家人(我八九歲時,祖父一家只八個人,算是八口之家。)輪著收益時,足夠三年間的米糧。但是我的祖父要十二年間才能輪著一次。我的祖父只是一個窮秀才,既不能像曾祖那樣地做官,又不能像高祖那樣地發財,結果唯有窮一輩子了。 我的高祖有兩個兒子,即是我的曾祖和伯曾祖弟兄兩人,成立「留餘堂」的甲乙兩大房。伯曾祖和他的父親一樣,也只有兩個兒子,今假定為a和b兩家,我的曾祖卻有六個兒子,今亦假定為c,d,e,f,g,h六家。因為中國的財產制度是均等地分配給兒子們的,所以蒸嘗也是在甲乙兩大房間均等地輪收。在a或b的家庭,有四分之一的輪值機會,即四年可以輪值一次。至於c,d,e,f,g,h各家,則在十二年間才能夠輪值一次。 即在五年間,a家輪值兩次了,e家還沒有輪著。又在七年間,a家輪值三次了,h家還沒有輪著。再下一代,譬如到了c,d……的兒子輩,有四個的,有六個的,那就須四十八年間或七十二年間才能輪著一次了。於是大家對蒸嘗也絕望了。各人知道祖宗的餘澤,過了三四代之後,也是不可靠的了。只有各人打各人的算盤。念過書的人,開設蒙塾。字墨差些的人,則赴南洋群島替白種人開荒。 當我九歲的那年,即一九○一年(前清光緒二十七年),我們的農村就荒落得不成樣子了。不過比鄰近幾縣還算好的,因為我們縣裡的大地主比較少數。那時候,在縣城,也漸次有商業資本的抬頭了。——一部分是由南洋回來的暴發戶,一部分是是從地主或官紳階級的子弟轉變的。——因是,佃農的生活一天一天地困苦,農業勞動者更不消說了。 村中貧苦民眾的金融機關只有搖會和當店。前者也是操于土豪劣紳之手,最後的利潤仍然是歸給他們。至於當店是人人知道的剝削貧苦農民的機關。上海的當店限期十八個月,期限比我們村裡的短。我們鄉里的當店是限期三年,利率二分,比上海的當店利息卻高了兩分。 這兩種金融機關也只有使貧農一天一天地陷於窮困,終至於淪亡。 我的曾祖兄弟舉人,大挑知縣,曾曆署陝西的富平、永壽、韓城、紫陽等縣,但是卸任後,兩袖清風,只帶了許多古籍和怪石回來,因為我的曾祖有米元章之癖。歸田之後,住在「留餘堂」。我的高祖遺產豐富,故我的曾祖可以坐在村中當一名正紳,(他大概不會被劣紳之名吧。)但是無意識地當了一個剝削苦窮農民的地主。幸得在那時代,一般以農民之供奉地主為理之當然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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