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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伯之淚(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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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教授是個很和藹可親的人。但我總不很喜歡他,因為他的性質差不多和女性一樣。」你忽然對我說了這幾句話。神經過敏的我只當你因和高教授親近而自慚,故隨便說這幾句無聊的話來安慰我。但我聽見了後,也不便加什麼批評。 「做了人對各方面總不免有點牽扯不自由。我們能夠到不受任何種感情的支配的地方去就好了。」你說了後,又歎了口氣。 「是的,我總想我們能夠到沒有人類的地方去!」我在這瞬間,又覺得他們說的話都是謠言,不是真的了。高教授雖然愛你,你不見得定屬意他吧。但我翻顧著天仙一樣的你,同時思念到蒼黑瘦弱的我,又自慚形穢。我覺和你並著肩走,不褻瀆了你麼? 新月早在水平線下隱了形,只我兩個人全浴在幽寂寒冷的暗空中。我們默默的在街道上行了一會,都像耽溺在一種空想裡面。 「就這個樣子告永訣麼?這是如何難堪的事!」我終流下淚來了。在這暗空中,大概你沒有看見吧。走到大街口來了,你停著足向我說「再會」。我愈覺得悲楚,不知不覺的握了你的雙手,像兄妹握手般的,握了你的雙手。 「你的手多美麗!」 你伸著雙掌給我,任我擰摸了一會。你像在說,「我們的會面只有今晚了,這一點點的親愛還吝惜著不表示也近人情麼?」 我的神經過敏,事事都對你抱曲解。 我在這瞬間,心臟起了一種高激的鼓動。這種鼓動在生理上引起了一種難堪的痛苦。我很想乘勢擁抱著你接吻,但一念及我的可詛咒的疾病,忙放了你的手。 第二天我動身向故鄉出發,三天之後我回到家裡來了。我在途中只後悔前幾晚上不該輕輕的放過了你。我只望年假快點過去,早點來學校會你。 我回到家裡後一星期,接到T君寄來一封信,他告訴我你已經知道我的病了。他又告訴我,你托他向我致意,並望我調攝身體。我讀了T君這封信,我的身體像掉在絕望的深淵裡去了,我想你必因我的病而厭棄我,連絲毫的餘情都不再給我了吧。我自己對我的痼疾尚且萬分厭棄,何況他人呢。 我在家中住了三星期了。在這三星期間咯了四次血。我的病又像加重了些,遠因是學期考試時,用功過度了,近因是這兩三星期間天氣太冷,我傷了寒,體溫高至四十度。繼續著靜臥了十多天才平復下去。我想我不久就要和N君同運命了罷。 八 舊曆十二月的中旬了。村裡的人們都在忙忙碌碌地準備迎他們的新歲。他們一年間的勞苦已告終了,各人都元氣旺盛的繼續著向他的生活的道程前進。我對他們懷著一種嫉妒。覺得他們都是在嘲笑自己的病弱。 記不清是那一天了,那天的天氣和暖,可愛的太陽,整天的照在我們頂上。我吃過午飯,精神稍覺舒暢,決意到野外去轉一轉,呼吸新清空氣,因為我不出戶外,快要滿一個月了。 提著一根手杖,雙足運著病軀走到屋後的一條溪水附近來了。溪的兩岸叢生著雜草,有認識的,有不認識的。到了後來我發現了一種植物——只聽過先生的講義,沒有看見過實物的屬禾本科的串珠草,它的學名是Coix Lacryma-obi,就是我們從前戲譯它做「約伯之淚」的。你大概還記得吧。章教授只會暗記它的學名,至約伯出自何書,他並不知道。同級的專做績分奴隸的蠢蟲們當然更不知道。知道約伯的典的只有我和你兩個人。我們望見章教授在黑板上寫出這個學名來時,我們不是相望而笑麼?下課後,你還告訴我約伯那篇的文章很好,勸我買一部聖經來讀。我本來不喜歡聖經的,但因為是你的命令,我終買了一本裝訂很精美的新舊約合本,遵著你的命令一篇一篇的念。 我發見了「約伯之淚」和遇著你一樣的歡喜,因為它的確是聯結我們間感情的紀念物!我采了幾枝回來,打算寄二三枝給你,這種植物並沒有什麼美觀,但我一念及它的名,心裡就受著一種感動。 采了「約伯之淚」後,身心都感著一種疲勞,我再無力遠行,只得咳嗽著緩步回來。 那晚上,我禁不住翻開那篇書來看。我無意中翻到第六章第八節以下的一段了: ……Oh that I might have my request; and that Godwould grant me the thing that I long for! Even that it would please God to destroy me; that hewould let loose his hand, and cut me off! Then should I yet have comfort; yea, I would hardenmyself in sorrow: let him not spare; for I have not concealedthe words of the Holy One. What is my strength, that I should hope? and what ismine end, that I should prolong my life? Is my strength the strength of stones? or is my flesh ofbrass? Is not my help in me? and is wisdom driven quite fromme? …… 我不是把這幾節抄下來,不再寫信的,和「約伯之淚」一同寄給你了麼? 我住在家裡,憐憫我的人只有我的老母和鄰家的少女了。鄰家的女兒只十三歲,她知道我的病,但她並不恐怕,時常跟著我來在田野間散步,大概她是沒有關於這種傳染病的知識吧,但我只當她是因愛我而不畏避我的病。按理,我自己應當遠離一般健康的人。但我對畏避我的病的人總是抱反感。對不畏避我的病的人便生無窮的感激!在這世界中只有她——鄰家的少女可以算是我的知己吧! 我自己知道我的病無恢復的希望了,我自暴自棄的想早點結束自己的一身。但同時希望著能有一個人和我一同死。能得一個人——尤其是女性——和我一同死時,我可以說是不虛生了。但我的目標不在你的身上就移到鄰家的少女身上了。對你,我可以說是全無希望的了。但乘她的無智,強要鄰家少女為我犧牲她的如旭日之初升,有無窮的希望之身,在我的良心上是不忍做的事。 但是另一個「我」常在催促我早點覓個機會向鄰家的少女要求接吻,把病毒傳染給她。她大概不會拒絕我吧。 我聯想至假定向你要求接吻時的你的態度了。你不知道我有病毒時,不會拒絕我的要求吧。但現在你已知道我的病了,對你早絕望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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