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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伯之淚(3)


  我到了這時候,只得進來了,坐在你的書房的一隅。

  「J君,你前學期試驗的成績很好!」高教授像不好意思到極點了,只把這些話來敷衍。

  「我想你早就該回來的。我真的天天都在望你喲!你看你的臉曬成這個樣子,像個Negro了喲!」你不是這樣的笑我麼?你真是個Innocent Queen,你說笑的態度,無論誰面前,都是很自然的。我看見了你的自然的態度,又覺得自己太卑劣了,剛才竟對你懷了一種醜惡的猜疑。

  我很感激你,也起了不少的快感,因為你竟過來把我手中的草帽和夏布長褂子接過去掛在衣架上,並對我表示一種親切的微笑。你這時候的態度真的叫我感動,因為你的態度完全是做姊姊的對她的弟弟的態度。我不敢仰視你了。我同時又感著心裡對你起了一種醜惡之念,很可恥!

  我當時想,你以姐姐的態度對我,我是很歡迎的。不過我想到,萬一要我叫高教授做姊夫時,那我就不情願了。

  高教授像不好意思,過了一刻,他就告辭回去了。

  高教授去了後,你把我寄給你的花草標本再拿出來給我看。經你的整理後,你一一夾在一冊大書裡面。你從書裡取出來托在掌上交給我。你的掌背的溫暖柔滑的感觸引起了我不少的興奮和快感。我倆的手觸著時,我看見你紅著臉,斜睇著我一笑。

  六

  璉珊,我戀你的程度一天深似一天,我的煩惱也愈陷愈深無從解脫了。你那時候思念我的程度如何雖不可知,而我則常常為你流淚。我自回校後,沒有從前那樣勤勉地清理我的校課了。我只喜歡耽讀各種文藝書籍,也時時學寫些「臨風灑淚,對月長籲」的一類文字。最奇怪的就是我常常無緣無故的悲楚起來,忍不住要流淚。每遇這樣精神奮激的時候,我便一個人跑到操場裡去,在無人的地方痛痛快快的灑一番悲淚,自我的精神變態後,看見你活活潑潑地和高教授談笑,我更感著一種無名的嫉妒,也對你懷恨起來了。璉珊,我會對你懷恨不是件奇事麼?

  璉珊,我的確戀愛著你,十二分的戀愛著你,但對你,我可以發誓說,我不敢望你為我的所有,因為我的確是自慚形穢!戀愛著你而不敢希望你為我之所有;是何等的一種矛盾喲!璉珊,我告訴你,我不敢希望你之為我所有,是因為我自知我抱有不治的遺傳病!告訴你,則你定急急的遠避我,不告訴你,自問良心上過不去!第二的原因,就是我為一個家無擔石的人。作算你對我的病深抱同情,願和我同甘苦,但我無足安置你的家,你跟著我同棲幾年後,難保你不後悔吧。

  最痛心的,就是我沒有一次對你表示過我的戀愛。及今想來,你定會笑我愚笨吧。這半是因為我是個怯懦者,半是因為我有不願在你面前吐弱音的自負心。我怕我把戀愛向你表示了後,不得你的容納時,是何等的殺風景喲。

  我告訴你一件事。因為這件事,我知對你的希望什九絕望了。秋深的一天,我和T君到杏花天酒樓去吃酒。我聽見隔壁大廳裡有高教授的聲音。T君從木柵縫隙偷望隔壁廳裡的來客,原來四個人都是我們學校裡的教授。一個是植物學教授章先生,一個是國文教授俞先生,一個是歷史教授謝先生,還有一個是高教授。

  我聽見俞教授和謝教授同聲的說,「老高,老高!你的豔福真不淺!你居然獨佔花魁了!我們都賀你一盅。」

  「不錯,該賀的!我也賀一盅。今天要罰他做個東道才對。」老教授章先生也發他的風流的論調。

  神經過敏的我馬上直覺著他們所說的花魁是你了。你想想,我當時聽見,如何的難過喲。

  「學生間年輕的美少年不少呀,怎麼沒有一個和她生戀愛的?」謝教授在提出他的懷疑質問他們。

  「她說,親口對我說,學生裡面沒有一個有出息的人。她說,同學中沒有可佩服的人,只有可憐憫的人。」

  「啊!恭賀!恭賀!啊!吃酒!吃酒!我們預先替高教授和×女士舉個祝杯!」滑稽的俞教授在狂笑著催他們喝酒。

  璉珊,大概我也在你的計算中的沒出息的一人了!我本不望你的佩服,只望能得你的憐憫。我能得你的憐憫,我死都情願了。

  高教授只笑著說,「沒有的事,沒有的事!」但他口調是很得意的,馬上聽得出來。他當他們幾個教授前默認你是屬他的所有了。

  從杏花天酒樓回來後的我,化身為兩個「我」了。我決意不再思念你了,但另一個「我」只管在催促我莫離開你。我本想請假,或竟退學回鄉下去養病,但另一個「我」又在逼著我要受學期試驗。

  T君是我的摯友,他知道我的一切秘密,他知道我癡戀著你,他知道我因為你咯血。他常流著淚勸慰我,勸我早回鄉下去調養。因為有你在前,摯友的忠告和勸慰終不生效力了。我太對不起我的摯友了。我當日若聽T君的忠告,我今日的病勢不會這樣沉重吧。

  但是要死的還聽他死的好。失了你的我早無生存的價值了;就死了又何足惜!

  七

  璉珊,就今日的我的情形——失戀和疾病的情形而論,我後悔和你認識了。我若不認識你,我不會有今日的痛苦罷。璉珊,我近來的苦狀,恐怕不是你所能夢想得到的。

  冬期的學期試驗完了後,我不是到你家裡去看你麼?一鉤新月掛在西天角上,氣溫雖然很低,但沒有風,我沒有帶圍巾,也不覺得如何的寒冷。

  我到你家裡時,你才吃過晚飯。你還在廳前抹臉,看見我很親熱的過來和我握手。

  「請進房裡坐。我一刻就來。請到我書房裡坐。」

  你這幾句話在我的冷息了的心房裡生了點溫氣。你房裡的暖爐裡生了火,裡面的溫度和外面的相差得很遠。我坐在你的房裡身心都溫暖了。

  今晚上是我對你最後的訪問。

  我只坐了刻,就向你辭別,告訴你我明天就動身回家去。我來時候,心裡準備著很多話要向你說,但坐在你面前,又說不出想說的百分之一來。

  難得你竟踏著月色送我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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