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曬禾灘畔的月夜(1)


  一

  R君!我有了自己固有的意識和主張時,我這身體已經沒有生存的價值,精神上和肉體上早被腐蝕完了的身體了。到了今天就痛哭——一個人痛哭——也無益了;一個人苦悶也苦悶不出什麼來了。女性的最寶貴的花的時代——處女時代——在無意識的期間中就匆匆的流去了。我思念到我那永不復返的處女時代,我差不多像狂了般的,我的胸部也像要碎裂了般的悲痛!我這不幸的運命——悲劇的運命不知不覺間就給他們殘酷的決定了!一生涯只一回的處女之姱,不能認真的經驗、盡情的享受,在陰影中不知不識間就凋落了。像我這樣不幸的女子,在這世中還有第二個麼。

  R君!像一個重寶——價值連城的古磁瓶,因我的疏忽,因我的不注意失手打破了;我還可以承認負擔打破了這古磁器的罪。但這重寶的古磁器明明是他們打破了的,偏要賴我,把打破了的罪推到我身上來。我只垂著眼淚,悔恨地、痛心地兩手握著磁器的碎片。明知再無縫合這些碎片、恢復原有古磁瓶的可能的方法,但也還夢想著或有能夠縫合這些碎片的仙術的我的悲痛,你也不難想像而知了。R君,我這病身就像那古磁瓶的碎片了!不,比那古磁瓶的碎片還要可憐了!

  R君!我深信你是個會可憐我的人,會對我這落漠之身抱同情的人。但我同時又相信你定會嘲笑我,「到此時還有什麼話說,說也無用了。過了端陽節的菖蒲是沒有價值的了。」不獨你會嘲笑我,連我也嘲笑自己。我對你寫了這一段哀訴後,思念到我這個在生活上疲倦了的再無可救的淪落之身,我覺得只有一種絕望——意識了的,預期著的絕望,把我的由極度的興奮發出來的對你的哀訴取消了——向熱背上澆了一盆冷水般的取消了。我只感著冷寂的微笑自嘲的在我的沒有血氣的蒼白的臉上浮泛出來。

  R君你也是個罪人!你聽見了我說這一句,你定會驚異起來說,「為什麼呢?我?……」

  R君,你不要急,你聽我說下去好嗎?

  讓我追憶我們的過去吧。

  R君,你不要不耐煩,你不要蹙著眉根,你不要作苦澀的表情;你要正正經經的聽我說下去。

  我們的歷史——或許說是純潔的戀愛的歷史——的出發點還是我們的故鄉——現在距我們千多裡路的故鄉。思念到我們的故鄉——風景清麗,民俗純樸的故鄉,可惜現在給軍閥蹂躪到青草不長的故鄉;我又不知涕淚之何從了!

  好好的想追憶我們的甜蜜蜜的過去的戀愛,忽然又悲哭起故鄉來了。R君,你定會說我是患了神經病,不說我患了神經病也要說我患了歇斯底里症;你怕會不正經的聽我的話了吧。但我要求你——我只有這個最後的要求,——望你犧牲三兩個時辰忍耐著聽我說下去吧。我所說的話無論如何繁蕪,無論如何語無倫次,我只望你忍耐著聽下去!把我最後想說的話聽下去。

  二

  在我的花蕊時代使我感知愛的滋味的是你。在生理上發育了的,有了性的覺醒的女性的煩悶時代,初給我歡愛的情思的也是你。在這無情的世界對我有真的純潔的愛的是你。真心的時時思念我——不懷何等的野心,只在純潔的愛的名義之下思念我的也是你。我對你的這些恩惠和懇意決不會忘掉,一生涯中決不會忘掉。

  初戀的對象——或者要說是在我這全生涯中的唯一的戀愛的對象,要算是你了。R君!我很想得個機會和你相會,一同追憶,一同談敘我們的純潔的過去;在我們的戀愛的追懷談中一同醉一醉。我這種希望——或可說是欲望——的動機最初是想對我現在的悲慘而虛偽的生涯給與一個唯一的安慰,並且想把在自己的心裡面的深深的一隅還存在著的幾分的純真揭出來給你看,自己也得——明知其無聊——嘗嘗一點既成了空虛的歡愛的滋味。但到後來這種欲望的動機竟大膽的抬起頭來,在長期間內浮沉在無恥的淫蕩生活的裡面的我對你起了一種奢望——或說是焦望妥當些——想由你得一種你未曾給我的一件東西的奢望;我真的幾次想向你伸出我的誘惑之手了。我並非不知道不該懷有這種奢望,但我禁不住要生出這種奢望。真的有了機會時,我真的向你試我的誘惑的手段也說不定;因為我很想能夠讀你的心的底面鐫著的文字………

  我聽見你還是獨身生活——這或許是我對你想下誘惑手段的一個原因,——思念到你的孤寂的悲哀,我很悲切,很苦悶,悲切得苦悶得無以自遣。我覺得你的孤寂的悲哀全是我作成的,我真想一刻走千里的來慰你,伏在你的胸膛上來親昵你,安慰你。但是……

  我對一切異性——所有在我周圍的異性——都用猜疑的恨惡的眼,仇視他們。只有你——正直的,意志堅強的,寡言的你在我眼睛裡始終沒有變化的,始終是我的唯一的愛的對象。但不知你的眼,你的瞳子,初見我時燃燒著情熱的眼,濕潤的不住地流動的圓黑的瞳子還能和舊日一樣的注視我嗎?你那對眼,那對瞳子在我們初對面時不是把不能用言語表示的神秘的東西使我直感出來了麼!是的,你那對眼,那對瞳子還是因時期而變化其情態的。當你聽見我對你表示訣別,你那對眼,那對瞳子很悲恨的凝望著我時,閃出一種淒冷的絕望的光來。我若有機會見你時,你那對眼,那對瞳子又會另發出一種光來凝望我吧。

  「他真的能原宥我嗎?」我常暗地裡問自己。R君,你明知我力弱,無能抵抗惡魔的脅迫,還不原宥我,這就是你的罪了!但我還有餘暇計論這些麼?還有資格責問你的罪過嗎?

  我的過去的追憶要一度深一度展開了。我還記得你對我說,「蕙妹,像這樣的青春的時代決不會再來了。蕙妹,你不知道青春是不會再來的麼,尤其是我們還在學生時代,正當把這個不來的青春慢慢的享受過去——有意義的享受過去。要這樣純潔的享受過去。不要潦草的急促的混過去了!蕙妹,你急什麼?我們要把在前途等候著我們的幸福很慎重的慢慢地養成。」你說了後還小孩子般的笑著。你的話雖然不錯——這也許是你的一個罪過——但女性的環境,尤其是在我們故鄉的環境是不像男性的那末簡單。

  三

  秋快來了,悲壯的秋在我們青年的心裡起了反響。雖然天高氣爽,但我終日都是悶沉沉的。暑假過了,想你也快要來C城了。從前幾次和你會面時都想把重要的話對你說,但站在你面前,我又很羞怯的戰慄著起了一種自責之念,把話題的中心忘記了。別了後又起了一種後悔,一定堅決地對自己說,「下一次會見時,非說不可了!」但再回顧到圍繞著我的病身的可怖的暗影,我禁不住要戰慄,要煩悶,終於昏倒了。

  R君!曬禾灘畔的月夜你還記得起吧!

  夏的月夜,涼快的南風時向站在梅江堤畔的我們拂來。在江心閃焯發光的月碎成幾塊了。一艘帆船由下流逆駛上來。江水太淺了,舟子舍舟而陸,用纜索系著船首,沿著河堤把船拉駛上去。流水擊著船頭,向兩側發散的白色水花在月色之下分外的美麗。肩上掛著纜索,傴僂著沿堤而行的舟子們在一歌一和的唱著山歌。他們唱的山歌你還記得嗎?我還記得呢。他們唱的不是這幾著嗎?

  「底事頻來夢裡遊,因有情妹在心頭。旱田六月仍無雨,溪水無心只自流。」

  「妹住梅州烏石岩,郎家灘北妹灘南,搖船上灘不用楫,搖船下灘不用帆。」

  「郎似楊花不住飛,與郎分手牽郎衣。山高樹綠郎門遠,惟見郎從夢裡歸。」

  「半是無情半有情,要將心跡話分明。傷心妹是無情草,亂生溪畔礙人行。」

  我癡望著美麗的絕景,癡聽著淒切的歌聲,過江的涼風在蘆葦叢中索索地作響,我的肌膚感著點微寒,我的神經衰弱,敵不住這樣悲寂的景色。我終於哭出來了——伏在你的胸上哭出來了。「為什麼!?傷心什麼!?蕙妹!?」你不是摩撫著我的背這樣的安慰我嗎?啊!R君!曬禾灘畔是我們的傷心地,也是我們的紀念地!我思念到我們故鄉的可愛的曬禾灘而不能回去看它,我禁不住狂哭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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