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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晚上(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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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到第二天正午,阿鴻兒還不見通便,我們不得不守著醫生的指示,替他人工的通便了。阿鴻兒這兩天來吃了十幾格蘭姆的蓖麻子油了,但還不見通便。 甘油注射進阿鴻兒的肛門內後,過了三分多鐘,便通了。最初下來的是一條硬結了的黑糞,後來下的是灰黃色的很稀的糞水了。這大概是服了蓖麻子油的結果。 自行人工通便後,那天下午阿鴻兒一連泄了五六次。到傍晚時分的一次,糞水竟帶點肉紅色了。我望見這肉紅色的糞水,心房像冷息了的不會鼓動。母親看見後,先就流淚,後竟哭出聲來了。 吃過了晚飯,阿鴻兒的體溫像低減了些,但昏迷狀態比昨晚上還要厲害。 八點鐘前後,阿鴻兒抱在母親的懷裡。我們都希望著他能夠安靜的多睡一睡,但他總不睡,只睜著眼睛癡癡的仰望著母親的臉。 「媽媽!媽媽痛!我痛!」阿鴻兒指著他的足向母親說。他常在很痛苦般的伸他的雙腕。有時又自摸著臀部說痛。大概他是手足和腰部酸痛。 這是阿鴻兒的最後的一晚了!也是我們能聽見阿鴻兒的呼吸的最後一晚了。這晚上母親的眼淚並不曾幹過。 像循著週期律般的到了午夜時分,阿鴻兒再醒了過來。 「媽媽!抱!媽媽!抱抱!不要放!有人來了!媽媽不要放,快快抱我!」阿鴻兒的聲音雖微弱,但他的音調很悲哀並帶點驚恐的分子。 黎明時分,阿鴻兒昏沉沉的永眠了! 母親在狂哭!狂哭著說,她如何的沒有愛護阿鴻兒,終把阿鴻兒殺了。母親又哭著說,她太把阿鴻兒不值錢了,才會患了這種病。母親又哭著說,阿鴻兒是因為看見母親沒有能力愛護他,才跑了去的。母親又哭著說,阿鴻兒在陰司遇著父親時,父親定會咒駡她。哭來哭去,說的都是一類的對不起亡父和阿鴻兒的話。 我只癡望著母親流淚。阿鵠兒不解事,看見母親哭,他也哭了;但他在哭著勸母親莫哭。 阿鴻兒是患了麻疹和腸窒扶斯的合併症死了的。阿鴻兒死了一星期後,我還不很信阿鴻兒是死了的,我只當是一個不祥的夢。我的意識中總覺得阿鴻兒還是在房裡睡在母親的腕上。但看見廳裡的小棺木和聽見母親的哭聲時,我像從夢中驚醒起,眼淚像泉水般的湧了出來。 四 阿鴻兒死後過了二十天了。今晚是第三七的晚上了。母親又在傷心著哭。我和阿鵠兒打算不睡覺,要等到十點多鐘同在鴻弟的靈前燒紙錢並祀看守黃河的「黃官」。 八點鐘時分,母親像哭倦了,睡著了。我把我的針線箱取了出來,替阿鵠兒做鞋面子。阿鵠兒坐在對面的案前,手裡拿著一支石筆在石板上索索的寫。 「六九五十四,得商六,餘數六;六又九分之六。」阿鵠兒在低聲的念著。 他念了後,就不再念了,石板上的索索的聲音也停息了。很寂靜的寒夜,什麼都聽不見。 「鵠弟!習題麼?」 「唔,是的,明天要在黑板上算的。」阿鵠兒再在翻他的算術教科書。「姊姊,算術真討厭,弄得我沒有工夫讀兒童世界。再算兩題就可以了。算完了,我念『兒童世界』給你聽。」 「唉——」 阿鵠兒再低下頭去,他手中的石筆又在石板上索索的作響了。我停了針,抬起頭來望了他一望。他很可愛的微笑著俯著頭。 再過了一刻,阿鵠兒放了石筆, 「媽媽醒來了麼?」 我們又聽見母親在裡面歔欷的哭了。 我們無從勸,也不敢勸母親不要哭。 「媽媽!」阿鵠兒只喊了一句媽媽。 「『黃官』那邊要多燒點紙錢!×兒,你要替阿鴻兒祈願,快點引他過黃河。」 「是的,媽媽!你歇息吧!」 「阿鴻兒今晚上可以平平安安的過黃河橋吧!」母親說了後又哭了。 「像阿鴻兒般的可愛的小孩兒,沒有人難為他的。媽媽,你歇息歇息吧。」我雖然裝出樂觀的聲調安慰了母親,但胸裡像給什麼鎮壓著眼眶裡也滿溢著眼淚了。 我跑到母親的床前去,安慰了母親幾句,再走出來。我們聽見母親的歎息,以後就沉寂了。 寒風在外面忽然的哀號起來,空氣的溫度也急的低下了。我傾聽著風聲,更悲楚的流了不少的眼淚。 「姊姊,媽媽又夢見了鴻弟麼?怎麼你也哭了?」阿鵠兒驚望著我的淚眼。 「低聲些!」我用手巾揩了眼淚。「阿鵠兒,你以後要格外的孝順母親喲!要多聽母親的話喲!」 「沒有了阿鴻兒,母親一個人睡不慣吧。」 「當然!怪不得母親每晚上悲痛。」 「真的不慣,我也不慣。」 「你也覺得不慣麼?」 「我不得再做紙鳶給他玩了。我不得再看他哭了。我很不慣的。」 「是的,你的話不錯。」 「不要想阿鴻兒的事了!想起來不快活。我讀『兒童世界』給你聽吧。」 「你就讀吧。」 阿鵠兒忙伸手到他的書袋裡去摸今天新買回來的『兒童世界』。寒風一陣一陣的在戶外哀號。 「兒童世界」取出來了。我望著阿鵠兒的小口一張一閉的。 「從前有一個人,生下三個兒子,兩個是很硬心的……」 戶外的寒風還在一陣一陣的哀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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