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資平 > 梅嶺之春 | 上頁 下頁 |
曬禾灘畔的月夜(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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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了後,我住了哭。萬籟無聲的。我從你的胸上站起來,拭幹了眼淚抬起頭來望你時,你的臉的全部恰好浴在月光裡面了。你那青白的臉給了我不少的悲寂之感。 我們互相癡望著站了一會,夜像深了。我不是先對你破了沉默嗎?「夜深了,我們回去吧!」你也說,「回去吧!」 我們一先一後的沿著草徑向我們的小村裡去。拂著我們的腳的草像滿裝了露水了。 我們在途中還有一段的會話,讓我追憶這個黃金時代的我們間的會話吧。過去的戀愛的追憶對現在的孤寂給了不少的安慰。 「蕙妹,你心裡難過嗎?」 「是的,我因為心裡難過,才約你到這裡來散散心。誰知道灘前的淒涼的景色愈使我心裡難過了。」我說了後,又哭出來了。 「你何必這樣傷心的!你的學校本來辦得不好,不畢業也不算什麼。你在家裡研究,教你的弟妹們,我想比到縣城裡去混的好些。你父親或者也是聽見你進的那間學校不好,所以不給你繼續讀下去了。」 我不該隱瞞你的。我不該把我的悲楚的原因推到「廢學」上去來騙你。我聽見你主張不忙成婚,還要到南京進大學去時,我的希望——我的掩醜的計劃——登時給一大鐵錘打擊得粉碎了。我完全的絕望了。你那晚上怕夢想不到我這身體不能等候你到大學畢業後的身體了。那晚上的我的身體已經不是純白的身體,早受了外表蒙著「教育家」的皮殼,其實是個野獸般的惡漢的蹂躪了——處女性早給那個偽教育家蹂躪了。 這個偽教育家是誰,你是當然知道了的。他是你的好友,今年春舉行學校開學禮時要我們三呼「女子教育萬歲」的我們學校的教務長。 四 讓我們把我們的戀愛史再上溯一章吧。 ×年前的雙十節我才認識你。你在H中學,我在M女中學,我們學校間的距離很短小。你和幾位同學來參觀我們學校的成績展覽。你向你的朋友稱讚我寫的字,稱讚我作的口語文,稱讚我的西洋油畫,稱讚我的刺繡品。你最後還笑向你的朋友說,「成績要算第一了,不知人怎麼樣。也怕是個beauty吧。」你當時那裡知道我正站在旁邊做糾儀員——是的,你來的時候,恰輪著我當糾儀員。我的女友聽見了笑向著我想說什麼似的,我臉紅紅的忍著笑,給她個目示,禁止她說出來。那時候,你那對眼,那對黑瞳子——有神秘的媚力的眼,有魅惑女性的瞳子忽然的向著我凝視,給了我一個永不能打消的深刻的印象。這個印象——你的英偉的面影——嗣後無一刻不壓迫著我做你的精神上的奴隸。 你是穿著長衫來的,你沒有穿制服,我不知道你是那一間中學校的學生。那天晚上你又來了,穿著制服來了,我在幕後偷望了你一會,我知道你是H中學學生了。 那晚上的演劇我是扮葡萄仙子。我出場時,看見你從後列跑到前列的座位上來。我唱著歌望你,我跳著舞望你。我的心境從來沒有那晚上般的快樂的。我幾次望著你微笑。你後對我說,你不覺得我是專對你微笑。你雖不覺得我是專對你微笑,但有人的確知道我是專對你微笑,在嫉妒你呢。 恨只恨你太多寄信給我了,引起了他的不少的嫉妒和反感。他睨視我久了,他早當我是他的爪下的羔羊了。 翌年的春,你說要到京師去進學。你知道我聽見你要遠離開我的時候的悲傷和煩悶嗎?我傷心的是我不能正式的會你,一訴衷曲。我傷心的是此後填塞在我心裡的哀愁無從申訴。但我又何能不一面你任你去呢?利用迎春節的盛會,我不能不暗地裡約你到東郊外去。 東郊的春的曠野上早集聚了不少的人。我在動搖著和雜鬧著人叢中東張西望的想發見你的影子。 他們是何等歡樂的!平日很蕭條的滿敷著枯草的東郊,到今天的迎春節,成了個陶醉的世界了!他們裡面有叫號的,有跳躍的。有咬甘蔗的,有剝紅橘皮的。在歡樂陶醉中的他們那裡知道我今天的悲楚! 我發見了你了。我們慢慢的離開了嘈雜的人叢,同到關王廟後的幽靜的桑田旁邊來。 下了幾天霪雨,今天才見柔和的陽光投射到我們大地上來。麥田裡青嫩的麥葉在陽光之下受著和暢的春風的吹拂。遠遠的望著雨後呈黛色的山和山下幾家門首貼的鮮紅的春聯,我們的心和魂都像脫離了自己的身軀,消融在春光裡面去了。那時候的春的陶醉的情景,你還記得吧。 我們倆癡癡的站了一會,領略領略春的滋味。他們的鑼鼓的喧音驚破了我們的春夢。我思念到你不久就要遠離這個風光明媚的家鄉,我替你心痛達極度了。 「夢般的。」 「真的,夢般的!」 我們只各說了一句,同時各人的胸上都深深地雕刻了「青春之夢」四個字。 在這迎春節,你教了我如何的表示愛的方式——熱烈的擁抱和接吻! 自你去後,我住在寄宿舍裡亡魂失魄般的,一個多月沒有理及校課。你還記得吧,我寫那封信——你去後報告我的近狀給你的那封信——時,不知流了多少眼淚。那時候我雖然悲痛,但比現在的我就幸福得多了;因為那時候的我對你還抱著絕大的希望。現在的我呢?獨自的把自己禁鎖在一家破爛的房子裡,沒有待望的人,也沒有人待望我;我的心就像廢墟般的幽暗和冷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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