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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嶺之春(2)


  「夠了,夠了。女人讀了許多書有什麼用!還是早些回魏家去罷。你看魏家的姨母何等的心急。每次到來總嘮嘮叨叨的歎息說著她家裡沒人幫手。」

  褲腳高卷至膝部,赤著雙足,頭頂戴著一塊圍巾,肩上不是擔一把鋤頭就擔一擔糞水桶:這就是農村女人的日常生活——保瑛每次向農村去,看見了會吐舌生畏心的生活。保瑛思念到不久就要脫離女學生生活,回山中去度農婦生活,不知不覺的流下淚來了。

  「教會的女子中學要不到多少費用,就叫姊姊進去罷。」

  「再讀也不能畢業了。姊姊十六歲就要回魏家的。高等小學的程度盡夠人受用了,不必再讀了。」段媽還是固執著自己的主張。

  「不畢業有什麼要緊!多讀一天有一天的智識!」保瑛惱著反駁她的母親。

  「她既然執意要讀,就由她進教會的女中學罷。基督教本來信不得的,但有時不能不利用。聽說能信奉他們教會的教條的學生們,不單可以免學費,還可望教會的津貼。你看多少學生借信奉耶穌教為名博教會的資助求學。最近的例就是吉叔父,你看他今年暑假回來居然的自稱學士,在教會的男女中學兼課,月薪六十五塊大洋!大洋喲!他在H市的教會大學——濫收中學畢業生,四年之後都給他們學位的大學——四年間的費用完全由教會供給。他們心目中只知道白燦燦的銀,教會資助他們的銀,所以不惜昧著自己的良心做偽善者。其實那一個真知有基督的。他們號稱學士又何曾有什麼學問!普通科學的程度還夠不上,說什麼高深學問!但他們回來也居然的說要辦大學了。真是聾子不怕雷!這些人的行為是不足為法的,不過你們進了教會的學校後,就不可有反對耶穌教的言論,心裡不信就夠了,外面還是佯說信奉的好,或者也可以得教會的津貼。這就是孟夫子所說『權』也者是也。」

  「是的,你提及吉叔我才想起來了。今天早上吉叔母差人過來——差他家的章媽過來問瑛兒可以到她家裡去住一年半年代她看小孩子麼?她說瑛兒若慢回婿家去,就到她家裡去住,她家離教會和學校不遠,日間可以上課,早晚就替她看顧小孩子。」

  「有這樣好的機會,更好沒有的了。瑛兒,你願意去麼?」

  「……」含笑著點點頭的是保瑛。

  段翁和吉叔的血統關係不是「嫡堂」,「從堂」這些簡單的名詞可以表明的了。他們的血統關係是「他們的祖父們是共祖父的兄弟——嫡堂兄弟。」

  「聽說吉叔是個一毫不苟的基督教徒,你看他的滿臉枯澀的表情就可以知道他的脾氣了。他對你有說得過火的話,你總得忍耐著,吉叔母倒是個很隨和的人,她是個女子師範出身的,你可以跟她學習學習。」保瑛初赴吉叔家時,她的母親送至城門首再三的叮囑。

  「吉叔父——叔父兩個字聽著像很老了的,聽說他只三十三歲,那裡會像有須老人般的難說話。我不信,我不信。」保瑛在途中擔心的是吉叔父。「真的是可怕的人,也就少見他罷,我只和章媽和叔母說話。」

  吉叔的住家離城約五裡多路,是在教會附近租的一棟民房,由吉叔住家到教會和學校還有半裡多路。禮拜堂屋頂豎立著的十字架遠遠的望見了。學校的鐘樓也遠遠的望見了。人種上有優越權的白人住的幾列洋樓遠遠的望見了。在中國領土內只許白人游耍,不准中國人進去的牧師們私設的果園中的塔也遠遠的望見了。最後最低矮的白人辦的幾棟病室也遠遠的望見了。經白人十餘年來的經營,原來是一塊單調的河畔沖積地,至今日變為一所氣象最新的文化村了。

  「科學之力呢?宗教之力呢?小學校的理科教員都在謳歌科學之力的偉大。但吉叔一般人說是基督教之力。」保瑛懷著這個疑問正在思索中,吉叔的住家早站在她的眼前了。

  三

  最先出來迎她的是吉叔的兒子保琇,今年四歲了。其次出來的是章媽。章媽說,吉叔在學校還沒有回來。章媽又說,叔母吃過了中飯說頭暈,回房裡去午睡去了。章媽最後問她吃過了中飯沒有。

  「謝謝你,我吃過了來的。」保瑛攜著保琇的手跟著章媽達到會客廳裡來了。廳壁的掛鐘告訴她午後一點半了。

  「姊姊今後住在我們家裡不回去麼?」保琇跟他的父母回到老祖屋時,常到保瑛那邊去耍,今見保瑛來了,靠在保瑛懷裡像靠在他母親懷裡一樣的親熱。

  「是的,琇弟!以後我們常在一塊兒。你喜歡麼?」

  「啊!喜歡,太喜歡。比媽媽還要多的喜歡你。媽媽是不和我玩的。」

  「啊啦!你聽,瑛姑娘!他那張嘴真會騙人愛他。」章媽和保瑛同時的笑了。

  「瑛姑娘,你今年多少歲了?十六?十七?」

  「你看我那樣多歲數,章媽?」保瑛臉紅紅的。

  「無論誰看來都要猜你是十七歲。至少十七歲!」

  「十五歲喲,章媽,我是年頭——正月生的;才滿十四歲喲。」保瑛同時感著近來自己身體上有了生理的變化,禁不住雙頰緋紅的。

  「我不信,只十五歲?」

  「真的瑛兒今年才十五歲。」裡面出來的是吉叔母——歲數還在二十五六間的年輕叔母。叔母的臉色始終是蒼白的。行近來時,額下幾條青色的血脈隱約的認得出,一見就知道她是個神經質的人。

  「章媽說你頭暈,好了些嗎,叔母?」

  「中飯後睡了一會兒,好了些了。」吉叔母一面伸出兩根蒼白的手指插入髻裡去搔癢,一面在打呵欠。打了呵欠後,她說:

  「學校的用書你叔父都代你買了。你的房子章媽也代你打整好了,你和琇兒同一個房子。房子在我們寢室的後面,和你叔父的書房相聯,是很精緻的,方便讀書。琇兒,你不帶瑛姊到你們房裡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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