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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嶺之春(3)


  中廳兩側是兩大廂房,近門首的是章媽的寢室,那一邊才是叔母的寢室。大廂後面有兩個小房子。其實一間大房子,中間用木牆分截作兩間小房子。章媽寢室後面的:一間是廚房,一間是浴室。叔母寢室後面的:一間是叔父的書房,一間是保瑛和保琇的房子。廂房的門和廳口同方向。保瑛的房子和吉叔父書房同一個出入的。經過書房,再進一重木牆的門就是她的房子了。書房的門正在中廳的屏風後的左隅。木牆門上掛一張白布簾,就是書房和保瑛保琇的房間的界線了。

  保琇轉過屏風後,早跑進書房裡去了。叔母和保瑛也跟了過來,只有章媽向對面的廚房裡去了。書房裡的陳設很簡單,靠窗一個大方桌;桌前一張籐椅子。近門首的壁下擺著一張茶几,兩側兩把小靠椅。靠廂房的方面靠壁站著兩個玻璃書櫥。木牆的門和書櫥的垂直距離不滿五寸。接近大方桌靠著木牆擺著一張帆布椅。大方桌上面,文具之外亂堆著許多書籍。

  「叔父不是在書房裡歇息?」保瑛看了書房裡的陳設,略放心些。

  「不。他早晨在這裡預備點功課。晚上是很罕到書房裡來的。就有時讀書也在廳前,或在我的房裡。」

  保瑛的房裡的陳設比較的精緻,靠廂方面的壁,面著窗擺著一張比較寬闊的木榻,是預備她和保琇同睡的。榻裡的被褥雖不算華麗,也很雅潔的。靠窗是一張正式的長方形的書台。叔母告訴她,這張台原是叔父用著的,因為她來了就換給她用。靠內壁也有一個小玻璃書櫥。書櫥和寢榻中間有一台風琴。這風琴給了保瑛無限的喜歡。書台的這邊靠著木牆有一張矮藤桌和矮籐椅,藤桌上面放著許多玩具。近木牆門口有一小桌,桌上擺的是茶具。

  保瑛和叔母在房裡坐了一會,同喝了幾杯茶,章媽跑進來說保瑛的行李送到了。她的行李是很簡單的——一個大包袱,一個藤箱子。

  「瑛姑娘來了麼?」保瑛和叔母坐在廳裡聽見吉叔父問章媽的聲音。

  「回到家裡來,第一句就是問我來了沒有,吉叔父怕不是像母親所說的那樣可怕的人。」保瑛尋思著要出來,叔母止住她。叔父也走進廳前來了。

  晚餐的時候,一家很歡樂的圍著會客廳的長台的一端在吃稀飯。地方的習慣,早午兩餐吃飯,晚上一餐不論如何有錢的人家都是吃稀飯的。幾色菜也很清淡可口。保瑛想比自己父親家裡就講究得多了。

  「歲月真的跑得快。我還在中學時代,瑛兒不是常垂著兩條青鼻涕和一班頑皮的小學生吵嘴麼?你看現在竟長成起來了。」

  「啊啦!叔父真會說謊。叔父在中學時代,我也有九歲十歲了,那裡會有青鼻涕不拭乾淨給人看見。」像半透明的白玉般的保瑛的雙頰飽和著鮮美的血,不易給人看的兩列珍珠也給他們看見了。鮮紅的有曲線美的唇映在吉叔父的視網膜上比什麼還要美的。

  到了晚上,小保琇很新奇的緊跟著瑛姊要和她一塊睡。他在保瑛的榻上滾了幾滾,很疲倦的睡著了。叔父和叔母也回去歇息了。只有章媽還在保瑛的房裡自言自語的說個不了。她最先問保瑛來這裡慣不慣,其次問她要到什麼時候才回婆家去。保瑛最討厭聽的就是有人問她的婆家;因為一提起婆家,像黑奴般的泰安,赤著足,戴著竹笠,赤著身的姿態,就很厭惡的在她眼前幻現出來。章媽告訴她,吉叔父對我們是正正經經的,臉色很可怕,但對叔母是很甜甜蜜蜜的多說多笑。章媽又告訴她,他們是很風流的,夜間常發出一種我們女人不該聽的笑聲,最後章媽告訴她說吉叔父是一個怕老婆的人。

  章媽去後,保瑛暗想吉叔父並不見得是個很可怕的人。他對自己的態度很懇切的,無論如何叔父今天是給了我一個生快感的印象。叔父的臉色說是白皙,寧可說是蒼白,高長的體格。鼻孔門首蓄著純黑的短髭。此種自然的男性的姿態在保瑛看來是最可敬愛的。

  「媽!媽媽!」保瑛給保琇的狂哭驚醒了。保琇睡醒時不見他的母親,便狂哭起來。

  「琇弟,姊姊在這裡,不要怕,睡罷,睡罷。」保瑛醒來忙拍著保琇的肩膀。保琇只是不理,還是狂哭不止。

  「啊,琇兒要媽媽,要到媽媽床上睡。去,去,到媽媽那邊去。」叔父聽見保琇的哭聲跑了過來。

  辮髻微微的松亂著,才睡醒來的雙目也微微的紅腫,純白的寢衣,這是睡醒後的美人的特徵。這種嬌媚的姿態由燈光的反射投進吉叔父的眼來,他禁不住癡望了保瑛片刻。給叔父這片刻間的注意,保瑛滿臉更紅熱著,低了頭,感著一種不可思議的羞愧。

  四

  「叔父,我不上學去了。我只在家裡,叔父早晚教我讀英文和國文就夠了。」保瑛由學校回來,在途上忽然的對吉叔父說。

  「為什麼?」吉叔父翻首笑問著她。她臉紅紅的低下頭去避他的視線。

  「她們——同學們太可惡了。一切刻毒的笑話都敢向我說。」

  「什麼笑話呢?」吉叔父還是笑著問。他一面想身體發育比一般的女性快的保瑛,在一年級的小兒女們的群中是特別會引人注意的。她的美貌更足以引起一班同學們的羨妒。

  「你不想學他種的學科,就不上學也使得。」

  「數學最討厭喲。什麼博物,什麼生理,什麼地理,歷史,我都自己會讀。就不讀也算了。我只學英文國文兩科就夠了。」

  「不錯,女人用不到高深的數學。高等小學的數學盡夠應用的了。」

  「……」保瑛想及她們對她的取笑,心裡真氣不過。

  「她們怎樣的笑你?」吉叔父還是笑著問。

  「叔父聽不得的。」保瑛雙頰發熱的只回答了一句。過了一刻,「真可惡喲!說了罷!她們說我讀什麼書,早些回去擔鋤頭,擔大糞桶的好。」保瑛只把她們所說的笑謔中最平常的告訴了叔父。

  她們笑她,她和叔父來也一路的來,回去也一路的回去,就像兩夫婦般的。她們又笑她,學校的副校長和異母妹生了關係的醜聲全縣人都知道了;段教員是個性的本能最銳敏的人,有這樣花般的侄女同住,他肯輕輕的放過麼?副校長和段教員難保不為本教會的雙璧。

  保瑛是很潔白的,但她們的取笑句句像對著她近來精神狀態的變化下針砭。她近來每見著叔父就像有一種話非說不可,但終不能不默殺下去;默殺下去後,她的精神愈覺得疲倦無聊,她有時負著琇弟在門首或菜園中躑躅時,叔父定跑過來看看保琇。叔父的頭接近她的肩部時,就像有一種很重很重的壓力把她的全身緊壓著,呼吸也很困難,胸骨也像會碎解的。

  二月杪的南方氣候,漸趨暖和了。一天早上保瑛很早的起來,跑到廚房窗下的菜圃中躑躅著吸新鮮空氣。近牆的一根晚桃開了幾枝紅豔的花像對著人作媚笑。保瑛走近前去,伸手想采折幾枝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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