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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嶺之春(1)


  一

  她的住宅——建在小崗上的屋,有一種佳麗的眺望。小崗的下面是一地叢生著青草的牧場。牧場的東隅有一座很高的塔,太陽初升時,投射在草場上的塔影很長而呈深藍色。塔的年代很古了,塔壁的色彩很蒼老,大部分的外皮受了長期的風化作用,剝落得凹凸不平,塔壁的下部滿貼著蒼苔。塔的周圍植著幾株梅樹,其間夾種著無數的桃樹。梅花固然早謝落了,桃樹也滿裝了淺青色的嫩葉。

  朝暾暮雨和正午的炊煙替這寒村加添了不少的景色。村人的住宅都建在崗下,建在崗上的只有三兩家。她站在門前石砌上,幾乎可以俯瞰此村的全景。

  村民都把他們的稻秧種下去了。崗下的幾層段丘都是水田,滿栽著綠蔭蔭的青秧。兩岸段丘間是一條小河流,流水和兩岸的青色相映襯,像一條銀帶蜿蜒的向南移動。對岸上層段丘上面也靠山的建立著一列農家。

  村民的生活除耕種外就是采樵和牧畜了。農忙期內,男的和女的共同耕種和收穫。過了農忙期後,男的出去看牛或牧羊,女的跑到山裡去采樵。

  她的母親一早就出去了,帶一把砍刀,一把手鐮,一條兩端削尖的竹杠和兩條麻索出去了。她的丈夫也牽著一頭黃牛過鄰村去了。她沒有生小孩子以前是要和她的母親——其實是她的婆婆——一同到山裡采樵去的。可憐她,還像小女兒般的她,前年冬——十六歲的那年冬,竟做了一個嬰孩的母親了。

  「啞啞啊!我的寶貝睡喲!啞啞啊!我的乖乖睡喲!」她赤著足,露出一個乳房坐在門首的石砌上喂乳給她的孩子。

  鄰村的景伯姆,肩上擔著一把鋤頭走過她的門首。

  「段妹兒,你的乖乖還沒斷奶麼?」她的生父姓段,村人都叫她做段妹子。

  「早就想替他斷奶。但夜間睡醒時哭得怪可憐的,所以終沒斷成功。」

  含著母親的乳房,快要睡的小孩兒聽見他媽媽和人說話,忙睜開圓眼睛,翻轉頭來望。景伯姆。可愛的小孩兒伸出他的白嫩的小手指著景伯姆,「唉,呀呀!唉,呀呀!」的呼著。景伯姆也跑了過來,用她的黑而粗的食指頭輕輕的向小孩兒的紅嫩的小頰上拍。

  「乖乖!你這小乖乖!你看多會笑。乖乖幾歲了?」景伯姆半向她,半向她的小孩兒問。

  「對了歲又過三個月了,景伯婆。」村裡稱嬰兒滿了一周年為「對了歲」。她笑著說了後,若有所悵觸,歎了一口氣。「歲月真快過呀,景伯姆。我們不看小的這樣快的長大,那裡知道自己的老大。」

  「這不是你們說的話,這是我們快入墓穴的人說的話!你們要享後福的,你要享這小乖乖的福的。」景伯姆一面說,一面擔著鋤頭向古塔那方面去。

  「景伯姆,看田水去麼?我送你一程。」她抱著小孩子跟來了。小孩子更手舞足蹈的異常高興。

  「是的,昨晚下了一夜的大雨,我的稻秧不浸壞了麼。我想把堤口鋤開些,放水出來。」

  「你太多錢了,買田買過隔村去。你們有錢人都是買苦吃的。」她且說且行,不覺的送景伯姆到塔後來了。她不敢再遠送,望景伯姆向崗下去了。小孩子還伸著手指著景伯姆,「唉的,唉的」的叫著要跟去。

  她翻轉頭來呆望著塔背的一株古梅出神,並不理小孩子在叫些什麼了。她呆呆的望著那株梅樹出了一回神,才半似自語,半似向小孩子的歎了一口氣。

  「怙兒——這還是你的爸爸取的名——怙兒,你去年春在這梅樹下和你的爸爸訣別,你還記得麼?你爸爸向你的小頰上吻了一吻就去了,你也記得麼?」她說了後,覺著雙目發熱。她還是癡癡的望那株梅樹。

  對岸農家的雞在高聲的啼,驚破了大自然的沉靜。遠遠的還聽見在山頂采樵的年輕女人在唱山歌:

  蓬辣灘頭水滿堤,
  迷娘山下草萋萋,
  暫時分手何珍重,
  豈謂離鸞竟不歸。
  共住梅江一水間,
  下灘容易上灘難,
  東風若肯如郎意,
  一日來時一日還。

  她們的歌聲異常的悲切,引起了她無限的追憶——刻骨的悲切的追憶。她望見崗下和隔河農家的炊煙,才懶懶的抱著小孩兒回去。

  二

  怙兒的來歷的秘密,不單她一個人知道,她的丈夫當然知道的,她的婆婆也有些知道,為了種種的原因,終不敢把這個秘密說穿。

  她的乳名是保瑛。保瑛的父母都是多產系,她的父親生了她後僅滿一周年,又替她生了一個弟弟。她的父親是個老而且窮的秀才,從前也曾設過蒙塾為活,現在受著縣署教育局的先生的壓迫,這碗飯再吃不成功了。像她的父親的家計是無雇傭乳母的可能。她的母親只好依著地方的慣例,把她送到這農村來作農家的童養媳了。

  魏媽——保瑛的婆婆,是保瑛的母親的嫡堂姊妹,她的丈夫魏國璿算是村中數一數二的豪農。魏翁太吝嗇了,他的精力的耗費量終超過了補充量,他的兒子——保瑛的丈夫——生下來不足半年,他就拋棄他的妻子辭世了。丈夫死後的魏媽,很費力的把兒子泰安撫育至三周歲了。泰安斷了奶後,魏媽是很寂寞的,和保瑛的母親有姊妹的關係,聽見要把保瑛給人家做童養媳;所以不遠五六十裡的山路崎嶇,跑到城裡去把保瑛抱了回來。在那時候才周歲的保瑛,嫁到了一個三歲多的丈夫了。

  保瑛吃魏媽的乳至兩周歲也斷了奶。魏媽在田裡工作時,他們一對小夫妻的鼻孔門首都垂著兩條青的鼻涕坐在田堤上耍。這種生活像刻板文章的繼續至保瑛七歲那年,段翁夫婦才接她回城去進小學校。魏媽對保瑛的進學是始終不贊成的,無奈段翁是住城的一個紳士,拿義務教育的艱深不易懂的名詞來恐嚇她,她只得聽她的童養媳回娘家去了。但魏媽也曾提出了一個條件,就是保瑛到十六歲時要回來和她的兒子泰安成親。保瑛住娘家後,每遇年節假期也常向平和的農村裡來。

  保瑛和她的弟弟保珍同進了縣立的初等小學校,初等小學校畢業後再進了高等小學校。保瑛十四歲那年冬,她和弟弟保珍也同在高等小學校畢業了。這八年間的小學校生活是平淡無奇的,保瑛身上也不起何等變化。高等小學畢業後的保瑛姊弟再升進中學否,算是他們家庭裡的一個重要問題了。

  「姊姊,你就這樣的回家去,不再讀書了麼?」保珍當著他的父母面前故意的問保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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