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黴火腿(4)_張資平

綠黴火腿(4)

　　恰好今天下雨，天氣轉冷起來，番頭聽見有酒喝，忙把手中的筆放下，一雙凍紫腫了的掌互握著摩擦了一忽，向子琛磕了一個頭，笑容滿面地連說「有難有難」（多謝多謝）後，就站了起來，跟著子琛到伯強房裡來。

　　到了晚間，番頭又伴著另一個中國學生走到伯強房裡來。這位中國學生也和昨晚的黃君一樣，戴著學校的制帽走進來。伯強想，他們都像在故意炫示他們已經進了相當的學校。伯強定神一看，他的帽子居然是方頂的，不是圓頂。再注意帽前的徽章，鐫有「明治」兩個字。

　　再過了一星期，謝漢華還不見到東京來。伯強老早不願意住這家下宿館了。不過心願未償——尚未請番頭嘗火腿滋味，不想就搬走。

　　伯強說了後，很留心地聽那個「明治」翻譯給番頭聽。看見他向番頭咭咭格格地說不清爽，伯強知道這個明治大學生的日本話趕不上昨夜的高工生的流暢。

　　伯強看見那個「明治」傻頭傻腦的樣子，心裡愈覺煩厭，因為精神一緊張，腦裡又隱隱地作痛起來；他真想一氣地把他倆攆出去。

　　伯強旁若無人地在喝酒和吃火腿。子琛怕番頭難為情，自己盡向番頭談些無所謂的應酬話，去敷衍他。

　　伯強心裡暗暗地佩服這個番頭的神通廣大。

　　伯強仰臥在土席上籌思了一會。

　　伯強為處置這條火腿，專望謝漢華快到東京來。

　　於是柳子琛替伯強吩咐下女買酒，買雞，買黃芽白菜；也幫著伯強把火腿洗乾淨切好了。

　　不一刻，碗筷送來了。子琛便斟了一杯正宗酒，（日本米酒）送給番頭。番頭叩了一個頭後，拿起來就喝。

　　一天星期日，同鄉的柳子琛來看他。伯強便把火腿的經過和想請番頭來吃火腿的經過和想請番頭來吃火腿的意思告訴了子琛。子琛聽見了後，當然十分贊成；並且表示佩服伯強有以德報怨感化敵人的精神。

　　「鄔先生這樣厚意，真感謝了。嘻，嘻，嘻！」番頭一進來就跪下去，笑著向伯強叩了幾個頭。

　　「那末，他的意思要我怎麼樣？」伯強說了後緊咬著下唇，向那個「明治」點了點頭，雙眼還在圓圓地睜著。

　　「過幾天，等老謝到來了時，請他幫忙吃了它，留在那邊總不免叫人提心吊膽的。不過，對那個番頭還要複復仇才消得了我這口氣，火腿的好味也得叫他嘗一嘗，使他知道它的價值。」

　　「比昨夜的更凶了！昨夜的是專門學校學生。今夜來的居然是大學生了。」

　　「是你的意思還是他的意思？」伯強睜圓他的雙眼問那個「明治」。

　　「明天取下來掛在房門首的簷廊柱上去吧。這條簷廊是這列三間房子所共通的。住在兩側房裡的都是正式學校的學生，並且是官費生，諒不至於偷這條滿生綠黴的火腿吧。

　　「掛在廊下的那條火腿實在太髒了。外面走路的人都望得見。實在有礙觀瞻。」那位「明治」很不客氣地和伯強說。

　　「掛在廁所裡，過幾天後，火腿不變成屎腿了麼？真是欺人太甚！」伯強再高聲地罵了幾句。

　　「房裡面掛不得，房外面又掛不得！那末，請問他要我把它掛在什麼地方去！」

　　「我叫他們拿來。」番頭一面嘻嘻的笑，一面拍掌，但他的眼睛卻注視到那個熱氣騰騰的洋磁鍋裡的中國菜。一陣陣的雞味和火腿香蒸得番頭幾次把湧到舌頭上來的饞涎再吞下去。

　　「怎麼樣？到底掛在什麼地方好？」

　　「當然是他的意思！」那位「明治」臉紅了一紅在苦笑。

　　「少一副碗筷呢。」子琛對番頭說。

　　「小鬼比我們還要歡喜吃中國菜。請他來吃，那有不來的道理。」

　　「對不起得很。」

　　「廁所裡？放狗屁！」伯強的眼睛愈睜得大了，努長他的嘴唇，注視了番頭一會。番頭忙低下頭去，他只知道伯強要發脾氣了，不懂伯強說的話。

　　「你到廚房裡去拿一隻碗一雙筷子來。」番頭翻轉頭來向下女說。

　　「他說這樣髒的東西只好掛在廁所裡去。幸得不臭，如果有臭味，掛在廁所裡也不妥當，怕上廁所的人聞著要說話。」

　　「他說什麼？」伯強睜圓眼睛抿著嘴望望番頭，又望那個「明治」。

　　「他說下面就是庭園，庭園外就是條多人來往的胡同。對面是醫學博士的住家，在他樓上望得見你那條腿，——不，說快了，對不起，——那條火腿。並且……」那個「明治」忽然地笑起來，說不下去了。過了一忽，他繼續著說，「並且靠庭園的左邊是警察區署，由那邊樓上也可以望見那條火腿。給署長看見了時怕要派衛生警察來干涉。所以還是請你把它收拾起來。」那個「明治」說了後，再嘻嘻地笑起來。

　　「他說……」那個「明治」又不敢說了。他只管舉起他的右手在搔他的短髮。

　　「他要我來替他翻譯幾句話。」

　　「什麼事？」伯強不等那個「明治」說完，就擺出一副嚴冷的面孔反問他。

　　「不客氣，請坐吧。」伯強還是睜圓眼睛望著他。但滿臉浮著微笑向番頭點了點首。

　　「ha—i！ha—i！」一個下女忙跑上來，把伯強的房門推開。「有什麼事？」她原來站著的，看見番頭也在房裡，就跪下去了。

　　「hai！hai！」因為是番頭的命令，下女恭恭敬敬地答應了後下去了。

　　「請請！」子琛提起筷子指著磁鍋，招呼番頭吃。

　　「不忙！」伯強止住他們，忙提起筷子，在鍋子裡攪了一會，夾起了一塊火腿，細看了一會，丟回鍋裡去，把筷子伸進鍋裡，再攪了一會，又夾起一塊很大很厚的火腿來。

　　「這塊大些，味也好些。」伯強把那塊火腿放進番頭碗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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