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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黴火腿(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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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伯強吃過了飯,覺得有點肚子發脹,不快活。他想這定是睡了覺不消化的緣故,要出去走動走動才好。他坐著等了一刻,不見下女來收拾膳盤,也不再等了,披上外套,就往樓下來。當他坐在玄關裡的階段上穿靴子的時候,看見剛才那個下女坐在帳房裡的櫃檯前望著他微笑。伯強看見她那種無禮的樣子心裡有點氣,忙穿好靴子,低著頭急急地走出來。 才踏出下宿屋門,走了二三步,覺得精神舒暢得多了。他想這定是空氣的作用。室外的空氣比室內的清新得多了。 番頭很不客氣地一踏進房就跪到伯強面前來,點了點頭,便指著壁上掛的火腿,咕嚕了一大篇話。但伯強完全不懂,他只懂得話裡的一句ikemasen(不行)。由番頭的神色推想知道他是說火腿不該掛在那壁高頭。伯強只當完全不懂他的意思,向他搖搖頭,同時臉色也一瞬間一瞬間地轉變蒼白。番頭看見伯強不懂話,又站了起來走出去。恰恰這時候,伯強聽見有人從樓下上來,隨後又聽見番頭在扶梯口和一個同住的中國學生說話。聽他的聲氣伯強知道是個姓黃的高工學生。果然,不一刻,番頭帶著姓黃的走進伯強房裡來了。他的制帽上貼著一個鐫有「高工」兩個字的櫻花形徽章還戴在頭上,威風凜凜地走進來。伯強想,中國人中竟有這樣的賤種,——替這個無聊的番頭當走狗的賤種。後來伯強才聽見這姓黃的欠下宿屋的帳欠得一塌糊塗。 據黃君說,——很客氣地笑著說,番頭的意思是勸伯強不要把火腿掛在壁上,還是安放到別的地方好,因為房壁是新裝裱的,下面是木板,上面裱一重花紙,春天潮氣大,火腿有鹽分,怕裱紙弄破了,房間就不好看了。黃君說了後,番頭望望黃君,又望伯強。 外面是日本人的聲音並且是男性的聲音。伯強才站起來,房門已經給敲門的打開了。伯強一看,認得是下宿屋的番頭(帳房),就不免發生一種小小的恐慌,胸口突突地跳動起來。因為這個番頭頂討厭,專愛干涉中國人做的事情。伯強幾次從窗口倒水倒茶潑到街路上都受過他的干涉,所以伯強見不得他,看見他就頭暈。 信裡並沒有說什麼重要的事,他知道謝漢華不久就要到東京來了。他在K市大學預科畢了業,要在三月以前趕到東京來投考大學。他研究純文藝,想進大學的英文學系。伯強和他算是世交,科舉廢後,他考上了留學預備科,在省城讀了兩年書,就被送到日本來留學了。 伯強說了後努著嘴,蒼著臉,不正視他倆。他覺得姓黃的高工生比番頭更討厭。 伯強看完了信,把它丟進抽屜裡去了。他在矮桌前坐下,先取出一本莊子來讀。才翻開書頁,就聽見有人在外面敲門。 伯強癡站了一會,想橫過電車軌道,到街路的那邊去。但兩方的電車都駛到來了。電車去了後,又來了一群映畫戲館的宣傳隊,——一隊西洋音樂隊和幾個擔旗幟的人,——把路遮斷了。他只得站著再等一會。街兩旁的招牌上的彩色電燈也亮了。街路上來往的人們都像很忙的。伯強想不出他們所以忙的道理來,他又懷疑,何以自己卻有這樣的閒暇。 伯強把這幾部價錢便宜的舊書買了,就急急地回到下宿屋來。走進自己房裡來時,電燈已經亮了。他還沒有坐下去,就看見有一封信擺在桌子上,他忙撿起來看,是在九洲K市高等學校讀書的一個朋友——謝漢華——寄給他的。 伯強想敲門的定是同住的中國學生,想進來和自己閒談的。自己正悶得無聊,讓他進來談談也好。 伯強先翻開這些書來查看它們的內容。書的內容是一段漢文一段日文相間地排印。他想這更妙了,連中文原本都可以不用了,對照讀時不必用兩本書,這是多麼便利的事,最後伯強又發見中文段中各字句間有許多「<」的符號。虧他聰明,他馬上知道這是日本人讀漢文時用的表示文法構造的符號。由這些符號,他又發見日本人對漢文的文法上的解釋有比中國人的新穎得多的。他想,這些書是一種價值連城的重寶了。 伯強也知道自己的習性和行動漸趨墮落,很想堅決地振作一番。但終覺自己缺少這種革除故習的勇氣。 他走了幾分鐘,走到神保町的十字街口來了。一輛貨車在他身邊走過去。他躲閃不及,貨車輪在泥水渦中輾過去,伯強的洋褲筒上濺了不少的泥水。他想罵那個拉貨車的。但不知怎麼罵法。「馬鹿」兩個字快要由他的喉頭脫出來了。後來看見那拉車的面貌獰惡不敢去惹他了。伯強只低下頭,望著新制的洋褲發癡。 他在電車道旁的書攤上翻看了些書籍。有新的,有舊的,有日文的,有歐文的,但百分之九十九以上是他不能流暢地念下去的。到後來在一家古本屋(舊書店)裡發見了莊子,管子,列子,戰國策等日譯本。他就像哥倫布發見美洲大陸般的歡喜極了。他想把這些書買回來和中國原本對照起來讀,那末日本文一定可以以一日千里之勢進步起來,有了這些書,日本文的課真可以不上了。 他在一家煙草店裡買了一包「敷島」(紙煙名)和一盒洋火,燃了根銜在口裡,一面吸一面走。他吸著煙,免不得又要詛咒自己一回。自己原來不吸煙的。在上海的時候,看見朋友們吸煙,便羡慕他們時髦,所以他就學習吸煙,不知不覺間就吸上癮了。但他又想吸煙的主要原因還是閒暇和生活無聊。 「是哪一個?」 「禦免!(對不起)」 「好的,好的!我把它取下來就是了。這有什麼可以大驚小怪的。」 「也好,望他快點來東京同住。我的日常生活也方便些。有事要和日本人交涉時,好請他當翻譯。」 黃君把伯強的話翻譯給番頭聽了後;番頭叩了叩頭下去了。黃君也得意洋洋地挾著書包,戴著高工的制帽跟了出去。 五 望著番頭和黃君出去了後,伯強想,又有一番麻煩了。 「這個小鬼真可惡!專找自己做對頭!火腿取下來後掛到什麼地方去好呢。」 那個「明治」跟著番頭也向伯強行了一個日本禮。伯強只盤著腿向他倆點了點首。 那個「明治」苦笑了一會,望瞭望伯強,不敢說。到後來還是伯強催他說: 經伯強發了一次脾氣後,那個火腿依然掛在那簷廊柱上的鐵釘上。警察署那邊也不見有衛生警察來干涉。伯強坐在房裡每聽見廊下有生疏的足音,便趕快爬起來把房門微微地打開,望望掛在柱上的火腿是否無恙。 第二天,伯強費了不小的力量,把那個真正金華火腿取下來,走出房門,把它掛在簷廊柱上的一個鐵釘子上了。 火腿,雞和黃芽白菜,一鍋熟的燉好了。下女也把飯送上來了。伯強子琛各喝了一杯酒後,子琛就跑下樓去請那個番頭,說鄔先生要請他喝杯酒,和吃點珍奇的中國菜。 望著那個「明治」把自己的話翻譯完了,伯強又聽見番頭開始說話了。番頭說得很快,一點也聽不懂。但當聽見有ikemasen這幾個音。伯強聽見ikemasen,心裡更冒火。 明治大學生逃了。番頭也只好走了。 明治大學生也像很難為情的,止住了笑,不開口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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