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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黴火腿(2)


  他上了兩個多禮拜課,愈覺得日本話難學,同時也對它起了一種反感。在我們中國一句很簡單的話,用日本話說來就囉哩囉嗦地有二三十個音,不容易說下去。並且說起來總是kanata(那位),nakata(中田),katana(刀),tanaka(田中)一類的發音,不容易分辨。於是他暫把日語放下不學,把腦力轉向到英文方面去。他的英文是由中學第二年級的程度補習起,但在他還是很不容易的一件工作。上了一星期的課,覺得grammar和vocabulary雙方都和日本話一樣地難得記憶。到後來伯強又厭倦起英文來了。

  上過了幾天課,伯強覺得日文倒不難學,只有日語不容易記憶。因為難記憶就生了厭倦。但他也有點擔心怕學不會日本話時,留學就難得留成功了。

  一鼓作氣,伯強奮鬥了半個多鐘頭,把火腿高高地掛在壁上去了。他的身體也十二分的疲困了。腦膜上像有小螞蟻在蠕蠕地行動,隱隱作痛。他發奮地把精神支撐起,繼續努力,將剛才丟在土席上面的灰泥大帽拾起,塞進壁櫥裡,再把壁櫥裡的被褥搬出來,鋪在土席上後,立即滾身進去。壁櫥門大開,也懶得掩回去了。

  「麻煩極了!這怕要費點多鐘的工夫才做得了。為區區的『吃』的問題要費這些工夫,真不合算。還沒有下手做,已經感著十二分的疲勞了。幸得自己帶了鐵錘和鐵鉗來,不然,要向下宿屋的主人借時,這火腿就曬不成功了,跟著也就吃不成功了。」

  「要接近蓬萊仙子,非學好日本話不成。往後還是要努力用功。」

  「目逆而送之,曰美而豔!好呀!好呀!」

  「用日本話罵,自己近來只學會了一句「馬鹿」。「馬鹿」,「馬鹿」,「馬鹿」,「馬鹿」……地罵下去,完全無意思,怕她們更要笑得厲害吧。用中國的話罵,她們一點不懂,她們聽見了後還是一樣地笑吧。」

  「日本有美人國之稱,這樣看來,的確不錯。既到日本來了,有機會時,該領略領略些日本風味。」

  「對了,我來弄火腿吃吧。若不是看見他們吃肉,我真想不起來,我箱裡還有條金華火腿呢。這是動身時一個親戚的贈品。盡鎖在箱裡做什麼。拿出來吃了它吧。」

  他不知在什麼時候就睡著了。

  三

  伯強的父親是前清末年的一位大員,故伯強從小不曾受過一點點的物質的壓迫。天資很好,小時就有神童之稱,所以他的父親對他的期望很大,除教他讀書握管之外,沒有加以其他的身體的鍛煉;結果是用腦過度,患神經衰弱症,體力也很弱,走過一裡半裡的路,就氣喘喘地要叫車叫轎了。他不知道人世間有貧苦到沒有飯吃的人,更不知道在讀書應試之外尚有其他的種種工作。他知道有做生意的人,但他深信做生意的人不單不苦,還很舒服。至於還有一大部分靠體力為生活的人們因為少和他接近,在他腦中沒有半點印象。他的處世立身的秘訣——也是他父親給他的訓條——是讀書,做官,賺錢;有了錢就可以買一切的物品。

  十五歲的時候,父親死了。他才略感覺到家計的不容易了。但十六歲,他就進了學。有了秀才的招牌,加以父親的同年同僚等的援助,走過了幾個省份,不是在某大官的家裡當家庭教師,就在某大員幕中幫文案;所以他還是感不到物質生活不如意的痛苦。

  這樣長的一句日本話,伯強聽不懂了。他只呆望了下女一眼,下女看見他不說話,也不再說了。她向著坐在膳盤前的他鞠了鞠腰。

  經了這回的大打擊後,他才覺悟到科舉之無聊。於是他決意離了故鄉,走出上海來。他來上海,原是想拜國學大家詹瘋子為老師,研究國學的。但到上海後,聽見詹瘋子發表了一篇革命的言論,清廷加了一個亂黨的罪名,要通緝他,他就亡命到日本去了。伯強到上海後,翻讀了些關於時事的書籍和報章,才稍知道天下大勢,也略明白中國在國際上的地位。他想難怪詹先生要主張推倒清廷。於是伯強赴日本留學的意思便堅決了。

  有ham一個字嵌在話裡面,伯強居然聽懂了。

  十八歲那年赴鄉試。以他的才名,誰都相信他必名列五經魁內。他自己也覺得有十二分的把握。但進場後,因為不留心,寫了一個「玄」字,說是犯諱,文章雖好,終被黜了。

  伯強看見這些菜就不想吃,並且睡了好半天才起來,不覺得餓。但他又不能不起來吃,因為日本的菜飯冷了更難吃。他一翻身就伸掌到下女的紫紅色的頰上摸了一摸。他原來沒有這樣大膽的。後來看見許多同住的都在大庭廣眾之中不客氣地這樣做。就連來訪他的同鄉看見下女到他房裡來時,也同樣地摸著她的頰和她說笑。所以伯強也就照樣試了一回,看見下女並不發惱,也不抗拒,只是笑;於是他大膽起來了,常常摸下女的手和頰。

  伯強嘴裡的牙齒差不多整部露出來了,望著下女連連地點首。

  他終於到日本來了。但還沒有找著詹先生的住址。

  他睡興正濃的時候,給一個下女驚醒了。

  下女看不慣他的那種簡便的喝茶的習慣再背過臉去望那邊。她略抬首就發見了掛在壁高頭的滿染綠黴的火腿,她最初沒有看清楚,以為是中國的一種樂器,因為她常在中國學生房裡看見許多樂器,如胡琴,三弦,琵琶等等。但仔細一看,明明是條獸類的腿,她便蹙著眉頭翻過來向伯強苦笑。

  下女推著睡在被窩裡的伯強的肩膀說。這句東洋話,他倒聽得出來。他睜開眼睛,看見一個年輕的下女,雖不十分標緻,但也有幾分動人,並且還笑吟吟地望著他。他睡眼朦朧地也望著她。他再看矮桌前的座蒲團(墊子)旁邊有一個朱漆託盤,裡面擺著一個小飯桶,一小碗的醬油豆腐湯,一盤熏魚,一小碟醃蘿蔔,一隻小飯碗,一雙紅竹筷子。

  下女忙背轉臉向那一邊,不像從前那樣地向他笑了。這時候,有志氣的青年所富有的自負心迫著他從被窩裡站了起來。他伸手到矮桌子上的茶盤裡,把白磁的小茶壺拿過來。他無暇用茶杯了,因為他的舌頭給一種有黏性的臭液膠住了,很不好過,他急急地在小茶壺嘴上接了一個長期的——半分多鐘——的Kiss。

  「黴了,鄔先生。那個東西有鹽分,春天潮氣大,掛在那邊,會弄壞壁呢。」

  「鄔先生,鄔先生!飯端來了,好起來吃飯了。」

  「鄔先生那是不是ham?」

  「請慢慢地吃吧。」

  「討厭的鄔先生。」

  「是的,ham!ham!」

  「又是這種滿身刺的熏魚,怎樣啖得下去呢。」

  她說了後,就站起來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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