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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黴火腿(1)


  【《綠黴火腿》發表於1921年。寫鄔伯強到日本東京留學,因為帶來的火腿長了綠黴而生出一系列事端,先是房東發難說他不應該把火腿掛在牆上,後是番頭責難他沒有把火腿掛到廁所裡,直到朋友子琛來探望,火腿被番頭等一干人吃掉,伯強才得到番頭的尊重,但他還是覺得受不了民族歧視和人格侮辱而搬走了,反映了貧苦學生在經濟壓迫下的困頓苦悶,求學無門的艱辛無助。】

  一

  經過了一星期的海上生活,鄔伯強在日本的橫濱港登了岸。他是初來日本,一句日本話也不會說。他在甲板上和一個紅帽(替客搬運行李的人)筆談了半天,才把自己的意思達到了。紅帽就替他叫了兩台洋車,把他的行李都裝進車子裡,也叫他坐上去,送他到火車站來。

  伯強在上海動身的時候,曾寫了封信給在東京的同鄉,約他們到橫濱來招呼他。所乘的郵船M丸在神戶停泊時,他再寫了一張明片寄給他們。但今天到了橫濱,還是自己招呼著幾件重笨的行李受了稅關吏的檢查後,搬運到車站來。他心裡不免感著一種孤寂,同時也發生初適異域的哀愁。

  紅帽的確在熱心地為伯強效力,跑來跑去,不時又拿著手簿和鉛筆走到他面前來同他筆談,問他餓不餓,要喝什麼飲料不要。伯強只望快一點到東京去,什麼都不想吃也不想喝,他只向紅帽搖搖頭。

  在國內,伯強曾聽過人說,日本人比中國人富於熱情,社會服務心也比中國人強。現在看來,果然不錯。伯強想試看那個紅帽,他看見自己一個人自遠方來,人地生疏語言不通,便熱心地為自己招呼一切。縱令是自己的兄弟,朋友,也不能像這個紅帽——一個素不認識的異國人——熱心為自己出力吧。

  又過了好一會,紅帽還不來。擠在查票口的人群都進柵子裡去了。聽見開車的鈴聲了,也聽見汽笛在嗚嗚的響。

  到了車站了。

  再悶坐了十餘分鐘,還不見紅帽回來。候車室裡的搭客都各持著一枚紅色車票站起來了。查票的柵子門首滿擠了一大堆人。伯強看見這樣情形,更著急起來。

  伯強坐在洋車裡,定了定神,許多無聊的瑣碎的事情便回縈到他的腦上來。

  伯強坐在候車室裡心懸懸地盼望了好一會,才見那個紅帽笑吟吟地走了來,在他的小日記簿上寫了「又二十分發車」六個字給他看。他無意識地點了點頭。他只希望紅帽有關於十元的用途的報告。但紅帽把鉛筆和日記簿插進他的背心的小袋裡後,對於十元鈔票的事一點也不提。伯強心裡十二分的納悶,但又不便說出來。

  伯強又忙這樣地向自己解釋。

  他一個人茫然地坐在三等候車室裡,不知道如何地買車票,也不明白如何地交運行李,一切唯有拜託這個紅帽了。車站鐘樓的大鐘告知他十一點又十五分了。

  兩個車夫跟了拿著十元鈔票的紅帽去後,伯強感著十二分的疲倦了。他覺得旅行真是件不容易的事,旅途中沒有一件事情不麻煩。他靠在三等候車室裡的長椅子上目陰目陽地打了一會瞌睡,聽見鈴聲,忙睜開眼睛來。他駭了一跳,因為擺在自己面前的幾件重笨的行李不知去向了,只留一件被按在自己肘下的手提皮篋還放在自己身邊。他失悔自己不該這樣疏忽,不該才坐下來就打瞌睡。

  一到車站,由洋車跳下來時,車夫就向伯強討車資。他不知道紅帽講定的車資多少,也沒有零碎的銀角子了。他想唯有信賴這個紅帽。他忙取出一張十元的鈔票交給紅帽,要紅帽碎來開發車資。他望著紅帽,指了指自己手中的十元鈔票,再指那兩個車夫。紅帽微笑著點首,表示領會了他的意思。

  「莫非那個小鬼騙了我十元還不算,又把我的行李騙了去麼。行李裡面有許多衣服,許多值錢的書籍,許多食品。此外還有一條真正金華火腿!……糟了!自己不該太信任他了!自己應該緊跟著他去的。但是這個小皮篋雖然小,提著就不容易走路了。手無縛雞之力的自己,怎麼能夠提著這個皮篋跟著他跑來跑去呢。」

  「早曉得他們不來,我在長崎登岸,轉坐火車直到東京就好了。船停泊在長崎時,有個廣東商人勸我上岸並且答應替我招呼行李上火車呢。因為圖省幾塊錢,多吃了許多苦了。我竟沒有料到由神戶到橫濱的海上風浪還這樣險惡。」

  「大概給紅帽搬到運輸處去了吧。」

  「他們要白花車費由東京出來;當然不願意,這也難怪他們……或者他們今天在學校裡有特別重要的功課也說不定,這更難怪他們了。」

  「不該信他們的話的!他們由日本回國來的都說,行李交托紅帽是萬無一失的,不過要多給點酒錢給他,日本的下等人比中國的要錢還更要得厲害。但是這個紅帽不能如他們所說的靠得住吧。是的,完全是自己錯了!自己太不小心了!他們不是說,交托行李給紅帽時,他有一個小銅牌——刻有號數的——交回來麼?如果行李有失,就可以憑這個銅牌去找警察追問。不向他要回一個憑據來,這完全是自己不小心了。」

  候車室裡的人數減少了,空氣轉沉靜下來。再過二分鐘的光景,紅帽來了,交一張運輸處的行李收據和紅色的車票給伯強,並替他提了那件小皮篋,指著月臺,催他上火車。伯強機械地跟著紅帽走到查票口,剪了票就走到月臺上來。不一會,火車到了。還是紅帽先進滿裝搭客的車裡去,替他找著了一個席位,然後從車窗口伸出頭來向他招手。伯強進車裡來了,紅帽就把他提著的皮篋接過來,安置在上面的網架上。開車的鈴聲響了,紅帽就連向伯強鞠了幾個躬。隨即又聽見車長在吹警笛準備開車。紅帽忙走向車門首跳下月臺上去了。火車慢慢地向前蠕動。紅帽站在車窗外再向他鞠躬,臉上也浮著一種討厭的淺笑。伯強一面無意識地向他微微地點首,一面在思索那張十元鈔票的用途。他失悔不該這樣怯懦不敢向紅帽質問,他想此時來不及了,已經遲了。伯強坐在車中正在呆想,火車走到第二個車站前停了。

  二

  到了東京,伯強就在神田區住中國留學生最多的一家下宿屋租了一間四疊半的小房間住下了,準備在附近專做中國學生生意的預備學校學習日文日語。在東京的幾個同鄉差不多會過了,也間接地認識了幾個新朋友。伯強到東京時,正是耶穌聖誕節的後一天,各學校都放了假;他們便引著他去逛公園,看影戲,鬧了兩個多星期,又是開學的時期了。

  伯強也在一家預備學校報了名,學習英文和日語。上課的時間只有上午的四個鐘頭。每天七點鐘就要起床,在伯強是件很不容易的工作。後來伯強知道下午也有新設的英日文班,於是他就改到下午上課了。

  讀倦了後,伯強便走到窗前,斜倚窗框,眺望下面街路上的電車,洋車,貨車及行人。有時候看見許多闊裙長袖的女學生成群地在自己窗下走過去。

  由箱裡取出來的火腿生滿綠黴了。伯強只手提著火腿,上唇左部微微地掀起,臉翻向窗口,望外面的天色。雨停了,只不見太陽出來,但比早晨就強多了。他想生了綠黴的火腿要曬曬太陽後才好吃,不然怕中毒。他提著火腿站在房中心籌思了一會,想著矮桌旁右壁上是太陽光最常光臨的位置。他就決意把火腿掛在那壁高頭去。但他同時感著一種疲倦。他覺得這樣工作比暗記十頁的日本語還要艱辛。他看見那壁上,除了掛帽子的一根釘子外再沒有釘子,想把帽子取下來,把火腿掛上,但位置太低了些,怕曬不到太陽。他想這件工作——曬火腿的工作的步驟,第一要放下火腿,把帽子取下來;第二要由抽屜裡取出鐵鉗,把那枚釘子拔下來;第三要把矮桌移近壁邊去;第四再拿鐵錘,把那枚釘子釘進壁的上部去。

  最困難的是不會說話。下女來招呼他時,一句也不能回答。雖然他習了一二句「要茶」、「要開水」、「要飯」的日常會話,但一天之中這些話的應用時機實在有限。

  春漸深了,近一星期來無日不是陰雲天氣。日本的街道一下雨就泥濘不堪,不好走路,並且春冷得厲害,伯強索性不上課了。每日只一個人把房門關緊,盤腿坐在窗前的一張矮桌子前,翻讀由故國帶來的,自己最愛讀的詩詞和音韻學一類的古書。當他高聲朗讀的時候,駭得和他同住的中國學生吐舌搖頭,不住地打寒顫;也駭得日本下女用長袖掩著嘴,咕蘇咕蘇地暗笑。

  同住的十之八九是中國學生,但能夠和伯強說得話來的就很少,——實則一個都沒有。伯強看見他們儼然以先進自居,驕心傲氣的樣子,氣不過,也覺得好笑,所以也不願意去和他們接近。

  伯強自己在唱歎;唱歎之後,獨自作豪笑。他只恨這個窗口開得太高了,看不清楚女學生們的臉兒。但單看姿態已經很好的了。他想,不要說女學生,即就這家下宿屋裡的下女說,其中也有一兩個長得滿標緻的,雖不能稱為美人,但自己從來所見的女性就沒有像她們這樣好的。

  伯強望著一群女學生走過去,忽然地神魂飄蕩起來,跟著那群蓬萊仙子去了。

  伯強才念了這幾句又聽見在外面廊下掃地的下女們的笑聲了。他禁不住臉紅起來,不敢往下念了。他想打開門,痛駡她們幾句。但細心的他,隨即推想到罵了她們後的結果來。

  伯強想及他的火腿忙從土席上跳起來,臉上浮著微笑,走近壁櫥前打開花紙裝裱的櫥戶,他看見盛火腿的那個藤箱了。

  伯強想到這裡,忙退回到矮書桌前坐下,把松本龜太郎編的日華對照會話書翻開來念:

  張飛君!在!

  關羽君!在!

  姊姊給我一點茶!

  姊姊給我一點水!

  伯強剛才一肚子的憤氣又不知消散到什麼地方去了。

  他在這下宿屋裡住了一個多月了。這一個月來就像坐牢一般的痛苦。他還感著一種缺憾,就是一二星期間不知肉味了。他常看見同住的中國學生三三五五湊夥買些牛肉豬肉回來,把炭火爐端到房裡,自己燒來吃。伯強雖然羡慕,很想效法,但因旅囊不充,家中寄款不知何時能到,實在不敢亂用,並且說不來日本話,也有許多不便;想到這層,他就懶得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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