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資平 > 梅嶺之春 | 上頁 下頁 |
蔻拉梭(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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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走到洛牧師的門首來了,還沒進去,靜媛就聽見洛牧師夫婦和一個青年用英語說笑的聲音。林昭翻過頭來問石登云: 「今天是星期五?」 「是的。」靜媛搶著答應。 「今天他們有祈禱會,要到禮拜堂去。今天是宗先生教我們。」林昭微笑著望石登雲。石登雲卻低下頭去裝做沒聽見。 這天下午,靜媛以旁聽生的資格在洛牧師的書房裡跟著他們三個人唱。 林昭和石登雲都走去鋼琴前坐下按了一回琴。 「密司胡,你也試試麼?」年輕的宗禮江先生望著靜媛微笑。 「不,不會的。」靜媛紅著臉低下頭去。 在林昭石登雲的眼中的宗先生今天下午太不熱心了,他只管向靜媛問長問短的,問她喜歡風琴還是喜歡鋼琴,問她今天下午所唱的譜從前唱過沒有,問她在K市住的地址。問她今年多少歲數。在宗先生的眼中,在這三個女性中靜媛像特別年輕的。 今天下午的宗先生的態度由林昭看來只覺得很好笑,但在石登雲看來心窩裡感著一種酸苦。 嗣後靜媛知道宗先生是怎麼一個人了。他是上海的教會辦的大學畢業生,去年暑假畢業後回來K市教會辦的中學服務——當教員。他是個靜媛最不喜歡的基督教徒。他今年還只二十二歲,聽說服務滿三年後就有遊學新大陸的希望。並且他還是個未婚的美少年——由時髦的西裝增添了美的分子的美少年。 姓宗的美少年所具有的能振動靜媛的心——使她的心突突地跳躍的要素不是他的美。他的美之外還有和她相同的音樂的嗜好和將來有得博士的希望。 同在W海濱避暑的宗禮江和靜媛自從這天認識以後連在海濱早晚散步時遇著過幾回。第一次互相點點頭走過去,第二次彼此微笑著點頭了,第三次彼此交談了。以後就成了深交了。 月亮的一晚,海岸的沙灘像鋪著一重白雪。海面上若沒有因風而起的漣漪,誰都要當它是塊大鏡了。在風中微微拂動的單衣觸著肌膚起一種涼爽的快感。 「那是漁船?」靜媛指著海面上閃動的一點星火問宗禮江。 「啊!縫一葦之所如……詩的景色,真是詩的景色!」 「漁家生活也有足令人羡慕的。」 「你讀過林琴南譯的紅礁畫槳錄沒有?」 「讀過,但大部分不記得了。」 「英文的原本有讀過?」 「沒有。」 「原本不叫紅礁畫槳錄。紅礁畫槳錄是林先生創的名目。原書的名目,就是女主人公的名字Beatrice。」 「是的,Beatrice太可憐了。」 「最初一同掉在水裡的時候兩個都死了就好了。」 「那一點沒有意思了。他們那時候才認識呢。到後來女的死的時候男的一同死了就有意思了。Geoffrey終不能死,對不住她了。」 「是的,他們倆該情死的!」宗禮江說了後不敢望靜媛,只望著海面微微的歎了一口氣。 「……」 海面像死般的寂靜。月色由白色轉成碧色。他們都覺著身上有點冷。 「回去吧。盡看也是一樣的。沒有意思。」靜媛沉默至岸上漁家裡的嬰兒的哭音吹送至她的耳朵中時才覺得夜深了催禮江回去。 「回哪裡去?天涯漂泊我無家!」他說了這一句聲音咽住了,忙取了一條白手帕來擱在他的眼鼻之間。 五 近半個月來靜媛約略知道禮江的身世了。 宗禮江才生來半年,他的母親就成了個孀婦了。幸賴母親的裁縫的收入,他升學至中學二年級了。他沒有錢進國立的中學,所以投考K市教會辦的中學。由入學考試直至畢業沒有一次考試放棄過他的第一名,由中學第二年起就得了教會津貼,因此他就不能不信仰基督教了。在上海的教會大學第二年級肄業中,他的母親也染疫死了。據他對靜媛說,他在那時候就早想自戕,置性命於度外了。他真的有點像知禮知義的道學先生所說的「苟延殘喘」,一直到現在還沒有死成功。 神經衰弱的靜媛受禮江的傷感主義的感動不少,她一面敬慕他是個獨立有為的少年,一面又深深地同情他的可憐的身世。 禮江愈得靜媛的同情,他的傷感主義也愈深。的確,他自己也莫名其妙的,自認得靜媛後愈覺得自己悲涼,好像對她有所求的,不能達到這個目的,他的傷感是無窮般的。 他們倆一前一後的向海岸的街市裡來。走到一條街口,他們要分手了。 「你從沒有來過,到我寓裡去坐下嗎?」 靜媛沉思了片刻,移步跟了他來。他住在一家小旅館裡。旅館名叫W灣酒店,名字很俗拙,但裡面的設備是很雅潔的。禮江住後面的一個樓房,打開南窗,W灣內的風景都映射進案前來。 「這是你的四弦琴?」靜媛望見倒在臺上的Violin,忙走過來提起來細細的撫摸著看,不理禮江在提著一把籐椅招呼她坐。 「你坐下來看嗎。」 「不,我來看看你的房子的。我就回去,太晚了。」 「還早呢。還沒有到九點鐘。」 「你拉拉我聽。」靜媛要禮江拉,禮江當然不敢違命。奏了一曲她覺得音調太悲淒了,也太高了。第二次拉時,他跟著唱了。靜媛聽懂了好幾句。 Safe in the arms of yours, Safe on your gentle breast. There by your love o'ershaded. Sweetly my soul shall rest… 「你唱的什麼歌兒?讚美詩?」 「是的。我希望你能夠對我唱,唱這首讚美歌。」 「……」靜媛低下頭去了。 「啊!消愁惟有澆酒!啊!酒!酒!酒!酒以外沒有東西!酒是我的生命!」禮江放下Violin後跑向櫥裡去取酒瓶。「你喝酒?」靜媛用懷疑的眼光望禮江。 「是的。但厲害的酒我不能喝!我愛喝的是你不懂的酒。」 「教會中人也可喝酒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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