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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之焦點(2)


  二

  若在二十年前,在這村裡一班稍為受了點新教育的女孩兒一回到她們家裡,就要給她們家裡的老婦女們——頑固得像我們屋後的幾株結大節瘤的古董松的老婦女們一同化去。她們在教會辦的女學校裡念書時,學校的先生們明明教她們除敬事獨一無二的真神外,不要迷信無謂的鬼神,崇拜無謂的木偶石像;可是她們回到家裡來,偏又跟著她們的母親或祖母到寺廟裡去求籤祈福了。不單迷信,無謂的俗習,腐敗的禮節,她們也能一律代她們的前輩保存。

  現在和從前大不相同了,近幾年來的女學生們的思想竟跟著她們的服裝一天一天的變遷起來了;她們不單不會給頑老的前輩同化去,居然有了抵抗力,能夠漸把腐敗的,非科學的,不經濟的舊習慣改了去。

  那晚上的餘興是夫妻對話劇,宣教師夫婦要他和她學著他們演。

  由她們的家裡到宣教師的住宅只有三五分鐘的路程,月亮的時候宣教師夫妻一定著人請她和他到他們家裡的騎樓上合唱讚美詩。唱完讚美詩後他們就在樓上鬥棋,宣教師夫人和她做一班,他和宣教師也做一班,常很熱心的在鬥棋分勝負。

  梅花落後,田圃間的麥苗在和暢的空氣中不時招展,牧場的枯草叢中隨處散見有些青芽了。M在這時候來訪他們,就在他們家裡做了長留之客——不是的,是他們家庭裡加增一員了。

  有一天月亮的晚上,他們循例的到宣教師家裡去,在這晚上宣教師夫人竟把他們可以成夫妻的充分理由告訴他們了,宣教師夫人舉的好例就是她自己和宣教師的關係。

  有一天是宣教師感冒,英文休課一點鐘,M不同級,庭園的一隅該是他和她兩個站在花前談笑了,他先跑到他們三人平日聚會的地點,料定她一定會跟出來就他。他的低氣壓的臉色像有催眠力,她果然出來了,她沒出來的時候,他盼她來就他,今見她出來了,他又當作沒看見,遠遠的走開。她看見他避她,馬上收了她的笑容,站在一株梧桐樹下,俯首沉思,不時也抬起頭來偷望他,察他的顏色,他們的視線碰著的時候,他又把臉翻了過去。

  月亮在他們後面送他們倆回去,他跟在她後面,他們的影兒在地面竟連在一塊。

  宣教師的祖父和宣教師夫人的祖父是同胞的兄弟,論血統關係,他們和宣教師夫妻是一樣的,不過有宣教師是女性生的,他是男性生的之差罷了。恐怕他和她的血統關係比宣教師夫婦的血統關係還要遠些,因為他的祖父是庶出,她的祖父是嫡出的。

  她在M和他的中間,很像弱國介居二大國之間,真難處了!幸得村人都傳說M是她未來的丈夫,所以M對她常避嫌疑,不大說話,她因此也少受他的埋怨。

  她和他的關係或許算思想變遷的一種現象!

  她和他中間的愛,不單他們兩個都有自信,就連小學教師,西洋宣教師夫人也從旁守著他們倆的年齡和愛一天一天的增加,也很望他們倆的愛能全始全終的。

  她只點了一點頭,待要說話時,他們家裡畜的幾匹狗都走出門首狂吠著迎他們了。

  別的學生都散了,她不忍再開她的低氣壓了,她就近他,把只腕加在他肩上,把臉湊前去問他,

  他若看見M和她親親密密的說了半刻話,他定要十天不理她,不知要她來解說幾次,陪禮幾回才回轉意來。他的低氣壓,不是她的靈敏的風雨計能夠預測出來的。她明知他的脾氣壞,妒性深,可是她對他的戀愛跟著他的低氣壓日益深刻。

  他經她的剖辯,這次的低氣壓期間短縮了許多。

  他早沒有父母了,她的母親把他當作自己生的看待。她們的家庭是很寂寞的,男性只有他一個,女性卻有三個,她的母親和從外邊雇進來幫忙的老媽子。此外有一匹貓,兩匹狗,一群家禽。

  他不是怕M的姓族比他的大,也不是怕M的門第比他的高,也不是怕M的家財比他的富,也不是怕M的聰明比他的強,也不是怕M的年齡比他的大,也不是怕M的衣服比他的美麗,也不是怕M對她的血統關係比他對她的親密,他所怕的是M和她不同姓!

  「問你自己罷!」他輕推著她的肩膀,像叫她離開他。

  「只恨我們……」

  「你到底為什麼生氣?你生氣也生得太無理由了!」

  「他們要說,我禁得他們麼?」她接著說。

  「他們的家庭真幸福!」

  「……生在中國,」他歎了一口氣。他們在朦朧的月色裡默默的行了一刻,他忽然想及什麼似的。

  「Oh! my ——」她望著他臉紅紅的不敢說下去。

  「Oh! my husband!……」宣教師夫人望著宣教師說。

  「N姊,難道我們沒有革命的勇氣麼?」

  M和她是嫡親的姨表兄妹,家在鄰縣,距他們的家有九十多裡,黎明動身,轎行到晚六七點時分才得到。M未來之前先有信來,說他想習點英文,要來和表妹同學,因為他縣裡找不出較良的英文學校。他聽見M要來和他們一塊兒生活,心裡就有點兒悶悶不樂,但不便形之於色,只好裝著表示歡迎的樣子;因為他是認得M的,他知道M來是對他和她兩人間之愛情的一個致命傷!

  他和M兩人間的戰鬥繼續了兩年,她十九歲,他也十八歲了。最後的勝利在他別她的前一晚上終歸給他了。

  三

  他的日記裡有一節:

  ×月××日,這是我再別N姊的一天!

  人類像Sandwich——人類是給麵包夾逼著的一塊肉!我是為麵包的緣故要和N姊作別!

  兩個月前——學校長把出校證書給了我之後——我就想離開村的,N姊,我最愛的N姊,也最愛我的N姊——她不許我這麼快離開她,她哭著對我說,「你待M回家後去罷!」我的行程竟為N姊遲了兩個月!

  今早八點多鐘,吃了早飯,他們只讓N姊一個人伴我行數裡山道,往火車站。到車站時,大鐘告訴我再待九分鐘,她的兩針就要成直角,距開車的時刻還差一點又三十九分。

  N姊在休息室裡的一隅暗哭,她太哭得不成樣子了!休息室中的人都望著她,望了她之後又望我,望得我很難為情。

  今天早上起床得快,僅夠時間梳洗和裝飾。怎麼今天她沒把平日愛戴的,鑲有幾顆淡碧色珠兒的黑褐色壓發梳兒戴上呢?她只胡亂的把頭髮松松的編了根辮子。額前有好些短髮在晨風中拂動。她的口唇也沒有點血在流通,臉色也異常蒼白。

  她明知我看見她哭了,但她總不把眼淚給我看。她想說什麼似的,沒說出口,便把臉翻了過去,過了一刻又翻過臉來笑向我!

  我寫給她的信——別她後的幾封信,可以當作我的筆記,都抄在下面:

  這封信是在火車中寫的。N姊!你去之後,等到十點半鐘才開車!

  黑暗繼續了十一分鐘。

  隧道在前,我暫停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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