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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之焦點(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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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之焦點》寫於1922年。Q先生與他表姐N早在小學時候就相愛,後來Q到外地謀生,寫信給N表達自己的思念,並勉勵她堅定信念,勇敢地追求愛情。然而N經不起物質欲望的誘惑,終於違心嫁給了M。此後不久,M病逝了,Q已與別人定親,N念起往事,無限感傷。】 一 「N姊!聞你與M家之約已成,甚慰。從此姊履佳途矣。不知姊亦容不幸人從姊友眾之後祝姊之幸福否也!吾因姊故,遠道來此,今目的既達——欲置姊于幸福之域之目的既達,可以歸矣。日前計劃以為歸時必有為我伴者,孰知吾仍須獨行此五十裡山道耶!K村坦道本可行,唯L牧場是吾儕傷心地,何忍再睹?……尚有相片一枚存姊處,今M家之約既成,則相片徒為姊日後之累耳。望擲交來人帶回……」 她由樓上望著他和一個年輕的美麗的女孩兒在樓下過去之後,呆呆的出了一回神,然後慢慢的跑到她平日很珍重的文篋前,打開篋蓋,尋出他五年前給她的那封信來讀。讀了之後,懶懶的倒在一張籐椅上,雙掌伸向腦後疊著,把頭枕在上面。那張半新不舊的信箋由她膝上被吹下來,她也不管——不是不管,她像沒有覺著——她只癡望著對面壁上掛著的她的丈夫的相片。 論起社會上的名譽和位置,他果然趕不上她的丈夫,所以她就硬著心腸離開他了,但應當流的淚還是一樣的要流,就這一點,她想他該寬恕她的了! 記得有一次他要別她的前晚上,他在整理行李,她也在他旁邊幫忙,家裡用的老媽子只站在門首呆呆的望,因為她不會整理,怕弄亂了他的行李。老媽子望倦了,打了幾個呵欠。 老媽子去後,他舉頭望望她,不期然的她也在偷望他,她臉紅了,她笑了,他也笑了。 現在他把她五年前對他的態度演回給她看了!兩兩比較,她才領略到他五年前寫了這封信來的時候是怎麼樣的悲痛! 她忙搖了幾次頭,想把這種追憶打斷,但她不知什麼緣故,今天像沒有這種力量。 她和她的丈夫同棲了一個多月,她愈覺得對她的丈夫不住。但她的丈夫終沒覺著。她從那時起決意再不思念他了。可是他的魔力很大,他的幻影不時的在她腦中出沒。她的丈夫把她抱著接吻的時候,她禁不住想到和他小學時代在教室內所行的間接交換親吻的方法——她和他在教室裡只隔著一個座位,常把口裡含過的鉛筆借給他,他接到後也把它往口裡送,然後交還她,教室裡教師監督著,他們也能夠偷著接吻。——她的丈夫稱讚她像埃及女王Cleopatra的時候,她又禁不住思念到他曾說她體重,不容易抱起她。她的丈夫愈愛她,她愈覺得對不住她的丈夫;她愈覺對不住她的丈夫,他的影兒在她的眼前更幻現得厲害。 她從她的女友那邊聽見他接到那張相片——他最得意的作拿破崙姿勢的相片——的時候,竟氣哭了。她又從她的女友那邊聽見他把相片後面「To my future wife. To my Loving sister.」幾個字塗抹掉了。她最後又從她的女友那邊聽見他恨得什麼似的,終於把那張相片燒掉了。 他把行李丟開,跑了過來,只手加在她肩上,低著頭俯瞰著她的圓臉兒的全景——長濃的眉,巨深的眼,隆直的鼻,兩條紅色小弧線圍著的口,豐腴的桃花的頰,漆黑的前發半把前額掩著。最後他們的臉遇著了,她允許了給他一個長時間的熱烈的接吻。 人人都說是他失敗了,其實他何嘗失敗? 五年前她接到那封信的時候,她在客廳裡的風琴面前站著。送信的那女孩兒交了那封信給她後,望著她拆開那個信封,也望著她展開那張信箋,望著她朱唇微動的讀,也望著她讀完之後伏倚著牆壁咽淚。 「那麼,N姊,你也該睡了!」他催她歇息。 「那麼我也陪你。」 「這個如何使得,不怕M和我決鬥麼?」他這句話半像對她的復仇,半又像對她的試探。 「精神的愛和物質的欲是很難兩立的。」這個問題她研究了許多年,她終不敢把這個問題否定,因為事實上她是給物質欲支配著。她思念他的心敵不住她原諒她自己——原諒她對他失信——的心! 「此刻多早了?」 「未婚的,羞人……」他不是笑著說,是很正經的說。 「望你深信我的心,這最後的表證望你留著罷。今晚上把它給了你,日後再把什麼給你看呢?我只堅守著待你回來……」她反泰然的說。 「我恨不能把我的心挖出來給你看!」她把右腕枕著伏在案前,兩個眼睛角上懸著一對黃豆大的水晶珠,把案上的洋燈光反映過來照著他。 「我怕一時難回來,我對你總是不放心的。如果你能夠把最後的表證給我,我就可以安心離開你……」他的聲音顫了。 「我不該把相片寄回給他。把相片寄回給他是把他對我的一縷之希望截斷了!所以他恨我到極點了!」她略一轉身,歎口氣對自己說。 「媽媽睡著了麼?」 「媽媽早睡著了!」 「十一點又三個刮(粵人音譯Quarter為刮打,又略稱曰刮)」她看著她腕上的表說。 「你還說麼?」她真動怒了。 「你回去告訴……」她竭力忍著,不願給那送信的女孩子看的熱淚,像有意和她為難,倒益發流得多了。 「你呢?」她歪著頭笑向他。 「你又來了!你看前天他回家去,我曾替他清理行李麼?我曾送他行麼?」她半笑半惱的說。 「但是我怎能夠帶著他的相片到這家裡來?我不能不把那張相片還他!這是我對我的丈夫,也是對他應做的一件事!」她接著又自己辯護。 「今晚上怕要通宵才整理得清楚。」 「……」他很擔心說過分了,她會跑了去。 「Q先生,我先去睡了,莫要見怪。」 她和他兩人中間暫時沉默了一刻,到後來她含著兩泡熱淚離開了他的書房。壁上的掛鐘當的敲了一響送她出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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