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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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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 在哥哥家裡住了半個多月了,她略知道哥哥家庭的狀況了。總之,一句話,是完全在她想像之外。 靠火廚的一間小而黑的房子雖然有一口小窗,但窗前的廊下用木板柵了一小部分來做浴堂兼便所,所以那口小窗是永久不能打開的。在白天裡這個小房間都有些像一個黑洞,果真是洞窟還涼快些,但這小房間卻十分鬱熱。差強人意的就是有一盞電燈。雖然是五燭光,但比鄉里的小洋油燈就亮得多了。當碧雲初到那一天,吃過了早飯後,她看見哥哥叫一個學徒把一隻馬桶從那間小房裡提出來,提到廊下的浴室裡去了。 「對不住你,碧妹,你是個女人,不能不要一間房子。但是這裡地方太小了,只好委曲你住樓下的那間小房子。」 碧雲不做聲,她想,那間房子明明是這家裡的公共便所呢,自己寧可睡在樓上的前廳,真不願意搬進那小房間裡去。但是到了夜裡,看見一個老媽子和四個學徒的寢室就是樓上的前廳,沒奈何只好搬進小房子去睡了。 第一晚,她不知吐了幾十次或百次的涎沫,因為糞尿之香一陣陣地撲向她的鼻孔裡來。她還聞到一種黴臭,借電燈光望瞭望四面的黑壁上,一處處地生著許多白色或青色的黴,它的輪廓有點像北冰洋附近西伯利亞一帶的地圖。再看地面,黑泥有寸多厚,但也不平均,有凸有凹。她想,像這厚的地皮該請一般軍閥和貪官污吏來,才鏟得乾淨吧。她想到這裡,也不免獨自笑起來。 最使她感痛苦的就是大小便。前廊下木柵的小房子的門是閂不住的,有時候她才進去,那些頑皮的學徒就像故意般的跑來把門打開。其次就是坐的馬桶十分不潔,臭氣難聞。鄉下的粗窖雖然不很清潔,但空氣流通不會那樣臭,尤其是夏天似覺特別臭。於是她又覺得姊姊家裡比哥哥這裡好多了,住的房間雖然小了些,熱了些,但是大小便就比這裡舒暢得多,也不會這樣臭。因為姊姊家裡的便所是洋磁桶的。 其次一天三餐的飯她也沒有一次舒暢地吃過。菜色不好固然不要說,最使她難過的就是天氣這樣熱,樓上前廳裡還蒙著一陣由毛髮裡發散出來的塵埃,飯菜就端出來擺在一張小桌上了。望著那些塵埃,像撒胡椒般地落在菜飯碗裡去了。哥哥,嫂嫂,學徒們和自己一共七個人,擠起來吃熱湯熱飯,擠得流了一陣汗水又流一陣。那些學徒們都打著赤膊,露出純黑的上胴,每一盤好一點的菜,——油水多點的菜蔬端出來時,他們的筷子都在預備放,只等哥哥的筷子伸過去,他們的就像牛津和劍橋兩大學的學生競賽端艇時的槳般,一齊落。碧雲只看著他們搶,實在不願意伸筷子過去了。有時候,嫂嫂沒有夾到來吃,便會罵他們。 「你們太不客氣了,就不讓點別人吃。」 這時候老媽子抱著小侄兒站在旁邊,嘴裡也不住的咭哩咕嚕。 有一次,她聽見哥哥和嫂嫂在爭論,雖然沒有聽清楚,但大概是還用不用婆媽的問題。哥哥的意思以為妹妹出來了,可以幫洗衣服及抱小侄兒,嫂嫂可以分出點時間出來做火廚裡的事。但是嫂嫂不贊成,她的意思是,碧雲做不了什麼事,辭退了媽子,結局只是她一個人受苦。 碧雲聽見了,真有點失望了。但是哥哥這樣窮,有什麼辦法呢?想再回到姊姊家裡去麼,萬萬無面目。自己又沒有地方可去了,現在唯有聽從哥哥和嫂嫂的話,拚命地替他們勞動了。 碧雲漸漸知道嫂嫂是怎樣一個女人了。她原是一個小軍官的女兒,當她年輕時也分享過父親的福來。到了十五歲那年,父親死了,家計一落千丈,從來養尊處優慣了的,到了當孤兒寡婦的境遇時,不知道如何地生活下去,於是母女兩個都墮落了。在這省城流落了幾年,才在秉東的友人開設的花柳病院中認識了秉東。由那個友人的治療和介紹,就成功了他們的婚約。 碧雲想,難怪小侄兒這樣瘦弱,滿身疽癤。 她知道了嫂嫂的來歷後,十分對她抱同情。嫂嫂的脾氣這樣乖僻,原來是有原因的。生活的窘迫會轉變人的性質的,嫂嫂像久經了風塵,受盡了人生的痛苦,她的性質無日不是陰鬱鬱的。但她稍為受點刺激,神經又會銳敏起來。她看見秉東樣子有點冷淡,便會喃喃地說許多閒話。有時竟大半天都在啜泣,一句話不說。碧雲想,這完全是受了生活的壓迫的結果吧。自己將來的運命怎麼樣呢?碧雲一念到自己的將來,便心驚膽戰地不敢想下去。 ——你可憐嫂嫂麼?你自己呢? 到後來她又知道哥哥還不是販賣毛髮的小財主,他不過是個販賣毛髮的大公司所雇用的一個技手。他每星期有三四天要替公司到鄉里去收買毛髮。買回來後就大部分承領下來替公司整理,裝箱。那三四名學徒就是哥哥用的工人了。想到這裡,碧雲又自慚起來,每餐吃飯時,看見那三四個學徒搶菜,自己還敢討厭他們麼?其實哥哥一家人和自己還是吃這三四個學徒的勞力的結果呢。 四名學徒裡面有一個是啞巴。這個啞巴看去只有十四五歲,皮膚比其他三個蒼白,也很瘦弱,但他比其他三個勤勞,很少休息。碧雲常常看見他在低著頭,一面梳理毛髮,一面咳嗽,她注意了他之後,就記得他的名字了,他姓張名阿鏗。 有一次碧雲看見他手掌上托著一個雙毫,盡追著一個姓鄧的學徒,——在他們中最狡猾的學徒,——啞啞地叫。最初碧雲不明白是什麼意思。她想,那個啞子想托姓鄧的買什麼東西麼?但看情形不像。張阿鏗明明像要哭的樣子。 「誰掉換了你的毫子,這是你自己的!」 「啞!啞!啞!……」阿鏗指手劃腳像跳舞般地在叫。兩行眼淚一直流到嘴角上來了。 「你再豈有此理,看老子捶你!」 「啞!啞!啞!」阿鏗哭起來了,一面哭,一面望瞭望碧雲,像乞援般的。 「什麼事?」碧雲笑著走前來,想替他們調解。 鄧看見碧雲來了,便伸出手來向阿鏗的左腮上狠狠地摑了一掌,——這是惡人所常用的,示威的,先告狀的手段。阿鏗的蒼白的頰上登時起了一大塊紅痕。 「你不該打他!他不會說話夠可憐了,又比你年紀小。」碧雲忙過來拉著阿鏗的臂膀。那個姓鄧的當碧雲是在放屁,又向打著赤膊的阿鏗的肩背上送了一掌。阿鏗手裡的雙毫仔掉在地面上了。碧雲忙拾起來看,原來是個銅貨。她一切都明白了。 到了傍晚時分,秉東回來了,碧雲忙把這件事情告訴他。她以為他定會對阿鏗表同情,或者會把那個狡猾的傢伙開除出去也說不定。 「沒有辦法喲,自己不留心。他可憐是可憐的,他有一個白癡的哥哥和老母,全靠這個啞巴養活呢。……」 「姓鄧的太可惡了,這樣的逞兇。」 「沒有辦法喲,他做頭髮做得頂好,現在他是一把手呢。」 「他沒有父親了麼?」碧雲問他的哥哥。 「你問啞巴麼?」 「……」她點了點頭。 「聽說他不滿兩歲,他的父親就死了。他的父親是個酒鬼,喝多了酒,發酒熱死了的。醫生說,他會變成啞巴,完全是他的父親喝多了酒的結果。」 「又是一個可憐人!」她沒有回答哥哥,只默默地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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