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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要幾個?」她問。

  「多給一百錢給他吧。」

  「不是一百錢兩百錢的話。……誰要你的一百錢!加四隻角子吧?」

  碧雲看見車夫的口氣這樣大,真有些擔心這個爭議不容易了結。

  還是那個年輕人聰明,他替碧雲提起被包。

  「你等一會啊,」他對車夫說,「進去吧,跟著我來。」那年輕人叫碧雲提起那個小藤箱子跟他進去。

  轉過屏風,是一口大天井。在天井裡沿斜角線向左彎轉,是個大客堂。滿客堂裡堆著許多幾桌板凳,地面敷著寸多厚的黑泥,還混有些痰濞和雞糞鴨糞。一股奇特的臭氣把碧雲催得要作嘔了。

  由客堂側一扉小門進去,是一塊空地。到這裡來空氣像清爽些,但也十分不潔。這邊有豬欄,那邊有雞窠,空地中間有條石路。沿石路一直進去,又是一個大廳。進了大廳,右面有一扇門。進了這套門,那個青年把被包擱在地面。碧雲想,哥哥大概是住在這兒了。她竟沒有料想到這家屋裡面還這樣寬。寬敞固然好,但是牆壁門窗件件都是又朽又黑,實在不能夠使碧雲開懷。

  「他們住在樓上,」那個青年對碧雲說了後,又向樓上高聲叫。「塗東哥,有客啊!」

  碧雲聽見樓上有不清晰的聲音回答。哥哥等人像還沒有起床,這是可由他們的聲氣聽得出來的。

  碧雲等了一會,才見哥哥穿著睡衣由樓上走下來。

  「碧妹麼?」他笑著說,「上來,上來!」

  碧雲初接著哥哥有點不好意思,臉紅了一紅,這時候秉東已經下來了。

  「這些東西呢?」

  「我的行李。」碧雲苦笑著說。

  那個年輕人告訴秉東,車夫還在外面等著。秉東想要出去,但忽又翻轉首來問碧雲。

  「車錢付了沒有?」

  「把了四角錢了。」

  「由火車站來的?」

  碧雲點了點頭。

  「你給我一二百錢。」

  碧雲把裝銅板的小袋兒交給了哥哥,望著他出去了。那個年輕人也像愛看熱鬧,跟著秉東出去。

  碧雲自己把行李一件件地搬上樓來。她一進樓口就是一個寬大的廳堂,冷靜靜地不見一個人。廳中心有四五個小矮板凳,東倒西歪。靠壁是這裡一堆頭髮,那邊一堆頭髮。旁邊還有幾口木箱子。一股頭髮和油垢的混合臭氣,直向碧雲鼻孔沖來。她的喉頭又「喔」地一聲差不多要嘔出來了。她想,怪不得蕭不願意來這裡。她想像這樣髒臭的地方,那裡像是人住的。鄉里牛間羊欄也比這裡乾淨些。難怪哥哥寫信來說,不要自己到他家裡去,最多也只能讓母親來。她知道秉東的苦衷了,自然向哥哥抱了同情。

  她把自己的行李暫時堆放在一邊後,就有一陣疲倦襲來。她坐著打了一陣呵欠,又癡想了一會,還不見哥哥回來,也不見嫂嫂起來。她很想看看嫂嫂是怎樣的人。自己來幫她抱小侄兒,她一定歡迎自己吧。

  又過了一會,哥哥青著臉走上來,完全失掉了他剛才的笑容。她這時候借由窗口進來的光認清楚了哥哥的面相。哥哥的樣子完全變了,從前的豐滿的頰肉瘦陷落去了,頭髮也不如從前濃黑了,但還疏疏地蓄著長髮,碧雲想,不如剃成和尚頭還好看些。他比姊姊少兩歲,——實在只小一歲半,——但是樣子比姊姊蒼老得多了。哥哥的青春大概是給生活苦剝蝕了吧。

  「和車夫吵了一仗!」秉東苦笑著說了這一句便問妹妹,「餓了麼?」

  「不,一點不餓。」其實碧雲餓得難挨了,不過極力忍耐著。

  「不要客氣,到這裡來用不著客氣的啊。如果餓了我去買碗粥和油炸燴給你吃。」

  「不,一點不餓。」

  「那就等他們起來時一齊吃吧。省城的習慣要到九點十點才有人起床。」秉東說著走去掀左廂房的竹布簾,「那請你坐一刻,我去叫他們醒來。」他進去了。碧雲坐在一張小矮板凳上,又回復了剛才的孤獨狀態。她想每天都要這樣子坐著過日子,那真是要自己的老命了。自己的運命是早被決定了的,無論如何流轉,也不能轉移自己的孤苦運命吧。

  哥哥像在房裡和嫂嫂說話,後來聽見女的聲音很高的。

  「來了,來了!誰不知道她來了。遲點起來見她,就會得罪了她麼?阿惠兒還沒有睡醒就盡嘈。」

  碧雲聽見嫂嫂這樣的向哥哥發脾氣,心裡頭更加不愉快。她想,自己在這偌大的世界中簡直沒有立足的餘地了。到什麼地方去好呢?於是她回憶到蕭阿四和吳興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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