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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她在哥哥房裡坐了一會出來,看見阿鏗還坐在那裡啜泣。她想叫哥哥墊一個銀角子給他,但一反想,不妥,因為她深知道哥哥的性情,縱令這樣向哥哥說了,也是無效的,不單無效,反會惹哥哥討厭。她又想自己不是還有一兩元麼,做一回慈善事業吧。她想偷偷地給一塊錢給阿鏗。她原想把這些錢拿來剪點布做件內衣的,給了他後不是內衣做不成功了麼?她的兩種矛盾的意思交戰了好一會,才決定送半塊錢給他。

  吃過了晚飯,阿鏗打算回家去,四個學徒中只他一個人是早來暮去的。碧雲因為有心事,也忙放下筷子跟他出來。

  出到永盛棧門外的街角上,她把阿鏗叫住了。她向他一招手,他就跟了來。碧雲在一家兩替店的窗口,取出一塊袁世凱換了六個雙毫仔。阿鏗最初不敢要,經她強迫地塞進他的衣袋裡去後,他才向她連鞠了幾鞠躬。碧雲想和他說幾句話,但一想到他是個啞巴,就問他什麼事,他也決不會回答的。

  她別了阿鏗,剛回到門首,聽見有人在街路那一頭叫「碧雲姑娘」。她忙翻轉頭來一看,原來是蕭四哥。他穿著一件灰嗶嘰長衫,笑嘻嘻地走向這邊來,樣子比在H埠車站時好看得多了。

  「你辭了職麼?」碧雲笑著問他。

  「軍部的麼?辭了一星期之久了。誰願替一個私人當家奴!我要照我自己的意思去為社會做事了。我進了黨了,要在黨部裡才有自由意志。因為黨權高於一切,高於政權和軍權。在軍界和政界做事,要仰上司的鼻息,看見上司作惡,——貪贓枉法,存大款入帝國主義銀行及投降帝國主義,——也不敢本良心說一兩句正當話。換句話說,就是在軍政界裡做事言論不得自由。只有党是高於一切的,在黨裡頭做事,才有言論自由,看見軍政界的當局作惡,就可以以黨員的資格出來說話,出來彈劾,所以我要辦黨了。現在政治比從前北洋軍閥時代的好,就是因為有黨在上面。不過也還有美中不足的地方,即是黨和政分不清爽,同時黨和軍也分得不十分明瞭。因為現在以一身兼黨,軍,政三要職的人太多。至少也以一身兼黨政兩方的要職。結果軍政界的錯處就沒有鐵面無私的黨員去指摘彈劾了。現在是五權分立的時代,陳腐的三權分立制當然可以丟進垃圾箱裡去了。但是過去的三權分立制,也有點好處,就是從沒有聽見過那一個文明的國家裡的內閣總理或大總統兼國會的議長及最高司法院院長的。」

  「這個現象是暫時的吧。人材缺乏的時代,只好讓他們兼職。橫豎是兼差不兼薪的。」

  「但是伕馬費就支得差不多了。」

  「這些是小事,算得什麼。」

  「總之辦黨的人要專心黨務,不要兼政才好。如是個清正的黨員,一定辭絕一切兼職的。一般人的心理都是,第一想握軍權,其次想得政權;在軍政界裡都不能插足,才退到黨部裡來。這個現象確令人寒心。你試捉著一個人問他,你喜歡當中央執行委員呢,抑或喜歡做鐵道部長?他一定說,要做鐵道部長。我想,所謂五權的五院院長位置雖然高,名譽雖然好,但是一般人還是想做財政部長鐵道部長而不願做什麼院長吧。」

  碧雲不十分明瞭蕭的話,她只知道他是在發牢騷。她陪他走進永盛棧,在秉東的堂屋裡坐了一會,得了哥哥的許可,就跟著蕭出來,到海堤乘涼。

  § 十二

  海堤馬路兩側鋪道上的行人十分擁擠。無數的汽車在馬路中心馳來馳去。蕭四想,由海面雖然不時有陣陣的涼風吹上來,但擠在人叢裡走,還是大汗披身。他便邀碧雲到一家大酒店的天樓上去喝茶乘涼。她無所謂,就跟了他來。

  他們走上一江樓的露臺上來了,俯瞰省垣的全景,真是萬家燈光,十分繁華。但在碧雲卻感到一種孤寂。她只覺得這些地方不是她該到的,尤其是天樓上到處電光輝煌,照出許多衣服華麗的男男女女,碧雲越發自慚形穢。恰好這時候露天電影正在開演了。蕭四在最後列揀了一張小方形大理石面的桌子兩人相對坐下來。碧雲從家裡出來一直到此刻,態度都不自然的,也時時感著臉上在發熱。電影開演了好一會了,無頭無緒,她固然無心看,就連蕭四為她叫來的冰淇淋她也無心吃。她想回去,但是一想到永盛棧後進樓下的小房子,她又寧可在這裡坐到天亮。

  「你也認識吳興國麼?」過了一會她忽然想起吳興國來了。

  「在省垣的同鄉我沒有不認識的。他們會找到來,因為我住在總指揮部裡。」

  蕭四的話剛說完,有一個穿軍裝的人從後面伸手過來拍他的肩膀。他駭了一跳,忙翻轉身看,原來是總指揮部參謀處的一個少校參謀,姓何名奎文,他原籍是湖南,但在C城混了七八年之久,差不多像個C城人了。看他的樣子約三十七八歲。

  「請坐,請坐。」蕭看見這個人,很恭敬的站起來招呼。

  「這位女同志沒有請教。」何參謀才在一張籐椅子上坐下來,便笑嘻嘻的向著碧雲問。這時候碧雲真想逃了,她臉紅了一陣又一陣,低著頭不做聲。

  「是我的一個朋友的妹妹。才由鄉里來的。」蕭忙代他們介紹,碧雲略企一企身向何參謀點了點頭,又翻向那一邊去看電影戲了。其實她對於電影的情節一點不懂,她只看見一個大客堂裡,有許多西洋人,男抱女,女抱男的在跳舞。所有女人差不多都是半裸體的。還有些不客氣的場面,就是男女互相緊摟著親嘴。碧雲想,西洋人何以這樣無廉恥,這樣野蠻。她有點不好意思再看,只沉低頭。

  「塗同志出來省垣尋工作做麼?」何參謀又笑著問她。看他的意思是很想和她攀談。看見她沒有回答,有點不好意思,笑著翻過來看蕭。他像在推測蕭和她的關係的深淺。

  碧雲聽見何參謀稱她為同志,身上便起了一陣寒栗。她想革命時代真奇怪,只要認識要人,奉承要人,就可以很快變為一個同志。自己什麼都不懂,每天只會吃飯,排泄,困覺,黨義固然一點不懂,三民主義從未念過,沒有進黨,也不曾參加過什麼革命工作。對革命真盡了力的人當然是在由長沙至鄭州一帶的戰場上慘死了的,湖南廣東鄉下的,受了生活的壓迫想謀一條出路的無告的窮民。只有這些人才算有功於革命。你們算什麼東西呢?你們只會取巧,坐享他人以血肉換來的成果吧了。但是,自己今夜裡認識了要人何參謀,只一刻工夫,就變為同志了。

  「有適當的工作給她做,她也可以為革命前途盡點力的,」蕭笑著說,「何參謀交遊廣眾,認識的要人又多,並且現在是講情面不講人材的時代,何先生,你就去利用利用情面,找一個工作給她做吧。」

  「有是有的,不過要附加條件。」何笑著說。

  「什麼條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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