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資平 > 冰河時代 | 上頁 下頁
冰河時代 九


  V由R家裡走出來後,覺得街路上的空氣清爽得多。他覺著有點餓了,就走到一家館子裡去吃面。他一邊吃面,一邊把自己的小家庭和R的比較。他想,自己的生活當然比R好得多了,可憐的沒志氣的自己,由R看來還是個高不可攀的天人呢。V也自信自己比R能幹得多。但R的天資也不在自己之下吧,他比自己,所差的不過沒有到國外去玩三五年。不然,他還不是和自己一樣的得了一個博士學位回來,滿口英腔了。V又想,自己的妻和R夫人比較又怎麼樣呢。當然,萬趕不及R夫人了。自己的妻哪裡趕得上R夫人賢慧呢。

  ——妻的境遇比R夫人好得多了,但還敢嫌丈夫窮,真是死不足惜了!若不是有兩個小孩子,我決不回家去了。他們此刻怎麼樣了?楊奶奶把妻勸慰過來了吧,妻止了哭吧。楊奶奶替小孩子們買了幾個蒸糕給他們吃了吧。自己家裡定是鴉雀無聲的。或者妻還在啜泣也說不定。小孩子們看見母親不高興,也不敢鬧著說到外面去玩了吧。他們只守著母親悶悶地坐著吧。可憐的還是小孩子們!

  ——我自己不能證明我比R強,妻當然比R夫人笨拙,但是自己的兩個小孩子的確比R的兩個強,也活潑伶俐得多,這是自己敢保證的。可笑的R,他說要和我結親家呢。真是「愧不敢當」。哈,哈,哈!

  幸得時刻還早,同上這家館子的人不多。但也有二三個客聽見V獨自發笑,都翻過頭來望他,當他是個神經病者。

  V從麵館子出來,站在店門首躊躇了一刻,他想此刻到什麼地方去呢。回家,當然還不想。一滴的屋簷水滴到他的袖筒上,他才知道自己的長褂子早幹了。他實在很想回家裡去,不過他怕妻還有氣,自己又不情願先開口向妻賠不是;結局因自己回去,妻反不做事了,只苦了小孩子們。他又想再到在軍部裡當什麼科長的朋友K那邊去,看他有什麼好消息給自己沒有。他開步走了。

  不一刻他走到軍部門首來了。他看有四五個持槍守門的兵士,心裡有點害怕,也有點討厭。他忙低頭看看自己的長褂子,覺得太不成樣子了。他想,穿著這樣難看的長褂子走前去,定給兵士擋駕的。或者竟受他一個槍頭也說不定。V愈想愈膽怯起來了,在軍部門前徘徊了一刻。他無意中發見到一個守門的兵士目不轉睛地在注視自己。

  ——不得了,不得了!在軍部門首徘徊這樣久做什麼事!自己太傻了。不想進去就快點走路。你看,那個兵士不是猜疑自己是個歹人麼?他定以為自己是個暗殺者,不然就是個敵探,再不然就是個小竊了;總不出此三者。

  V一邊想,一邊忙拔開腳步急急地走。他暗暗地感著一種羞愧。他還走不上三五步,聽見守門的兵士在高呼,「立正」,「敬禮」,他的胸口又在撲撲地跳,禁不住翻轉頭來看。他看見一個青年將校由裡面走出來,正在對守門的兵士舉手回禮。後面跟著一個年約二十四五的美人,手裡提著一個皮夾,也微笑著向兩側的兵士微微地點首。一架汽車在軍部門首候著他們。汽車夫看見他倆來了,忙背過手來把車門打開,讓他倆雙雙進去後再把它關上。只聽見嗚的一聲,車後起了一陣灰白色的塵煙。等到那陣塵煙消失了後,汽車早不知去向了。

  ——你們這些畜生!公家的汽車是不是給你們載著姨太太逛租界的!?V一邊走一邊這麼樣想。他還聽見在街路上站著的好事的人們在批評那個抱著美人坐汽車兜風的青年將校,他們說是L處長。

  V由汽車又聯想到妻的事了。

  那是去年冬的事了。陽曆新年的年假,V要妻帶兩個小孩子和自己一路到租界上去照相。V每年冬就要合家照回相,這是他家裡的習慣。

  「今天街路上人多了,不好走。明天去吧。明天二號還是假期。」妻推開玻璃窗扉,把頭伸出去檢試風力的強度。

  「今天風大呢,爸爸。怕小孩子吹了風回來不好,明天去吧。」

  「今天天氣好,出了太陽。有點風不要緊。」V還在催促妻換衣裳。

  「穿什麼衣裳好呢?沒有衣裳穿,照什麼相!我不去了!」妻走近衣箱前,打開箱蓋,翻出一件深綠色的素緞夾衣,拿在手裡看了一會,再摔回箱裡去。

  「天氣太冷了。的確,穿夾衣出去有點不好看。你就穿那件灰色線絨的棉襖不好麼?」

  「穿那件東西出去,像個鬼呢!老婆婆般的。」妻努著嘴說,搖了幾搖頭。

  V想,怪不得妻整天的不歡樂。就這一點,太委屈她了。妻和他結婚那年只十八歲,到今年二十三歲了。她常常說,自嫁V以來沒有穿過一件鮮豔的衣裳。所有的衣服的色澤不是灰的便是藍的,不是藍的便是黑的。材料也大部分是普通棉布制的。她又說沒有這樣老,穿了那些衣裳愈見得老了。現在她頂喜歡的恐怕是那件深綠色的素緞夾衣。但現在想把它穿出去也未免太不合時了。

  討論了半個時辰,結果把那件灰色線絨棉襖穿在裡面,再把深綠色的素緞夾衣加上。這是V的考案。妻沒奈何,只好同意了。

  「坐街車去麼?」V徵求妻的意見,他很決意,若妻要坐街車,他定不吝惜的馬上去叫街車。

  「算了吧。天氣冷,走路暖和些。一個人抱一個走路吧。」H市的街車實在不便宜,由V的屋門首坐到租界口,不要一吊也要八百錢。他想,妻的主張是值得感激的。

  妻本來不會走路,近來身體又不很好,並且抱著小孩子,街路上來往的人又擁擠;所以特別走得慢。V抱著大的兒子也慢慢地在她後面跟著走。

  「叮叮叮,洋界上!」S兒聽見後面有街車和包車的鈴音就笑著唱,因為他看見許多紅紅綠綠的行人,喜歡極了。看見一架街車才飛過去,隨著又一架包車在後面趕來了。V聽見鈴音就十二分的討厭,因為要他退在一邊讓車子過去。V和妻在街路上走了不滿半點鐘,看見來來去去的街車和包車不下四五十輛了。

  坐著包車過街的大多數是衣服穿得非常麗都的年輕女人,有姨太太,有小姐,有女學生,還有女事務員。每當穿的衣服稍為漂亮點的女人走過去時——不問那個婦人坐車子或步行——V就看見妻抱著T兒站在一邊發癡般的注視她。當然,妻和那個女人是素不相識的。V看見妻的那種態度,心裡覺得很討厭,同時也感著一種淒惻。

  「媽,快點走嗎!」V促他的妻走路。

  「太擠了,讓他們走過去後再走吧。」妻給V喚醒了後忙翻過來臉紅紅地微笑著向V說。V在這瞬間,感著自己有一種未了的責任——雖然是輕的,但對妻理應盡的責任。

  V和妻走了點多鐘走出洋界上來了。無數的汽車和馬車交錯著在大馬路上奔馳。

  「啊!汽馬車!啊!馬車!」S兒歡呼起來了。他初來H市坐過一回光頭馬車,所以他認識馬車。至於對汽車,他特別地叫它做汽馬車。雖經過妻的幾回糾正,但他老不肯改他自己所創作的汽車的名稱。

  在租界上的景象比中國街路裡的又大不相同了。汽車裡面的女子穿的衣服的綺麗,V妻不單從未看過,並且即令幻想也幻想不到這種奇式和花樣。她抱著小女兒站在路側癡望了一會,禁不住低下頭來看看自己衣服的色澤。老實不過的深綠色的素緞夾衣配半新不舊的,認真看起來有點轉了黃色的黑文華縐裙。妻那種黯然神傷的態度實在使V看見難過。他也覺得妻的衣飾實在有點土笨。

  一輛光亮的汽車駛近V夫婦面前慢慢的走過去。V還沒有看見汽車裡面坐的人,先看見站在兩旁的車舷上的兵士——肩膀上掛著盒子炮的兵士,汽車頭上插著一根白布小旗,上書「×××軍部」五個黑字。汽車在一家洋點心店前停了,由裡面走下來的是一個三十歲前後的女人,衣服的華麗,金首飾的閃爍,使旁邊看的人目眩。但認真一看那個女人的臉孔,V駭了一跳。他想,這個女人恐怕是由瑪達喀斯卡島來的吧。V看見這個女人就不免加以思索,她的丈夫是怎麼樣的人呢?

  ——她的丈夫從前定是在鄉間挑糞桶或推糞車的吧。後來因為生活困難就出來當兵,很勇敢地打仗。打一次勝仗升一回官,現在恐怕不是旅長也是團長了。位置高了,把鄉里的太太接到大都會上來享享福,報答她幾年來在鄉里所受的物質的痛苦。現代只要有槍桿子!有了槍,無產階級可以化為新貴族,窮光蛋也可以馬上一躍為富豪,從前菜根都沒有得咬的人也可以在大菜館裡燈紅酒綠地大宴其客。人生需要槍桿子!現在的世界是有槍階級萬能的世界!你這個笨蛋!快把筆桿放下,換根槍桿子擔擔吧!V在滿腹牢騷地胡思亂想了一會才催促他的妻開步走。

  「還照什麼相?回去吧!我懶得照了。」妻以怨懟的口氣說。

  V知道妻受了大都市氛圍氣的包圍,心裡感著一種物質的寂寞了。

  「快到了,我們照去吧。小孩子們每年該照一回相,留作紀念的。」V只好這樣地勸慰妻。

  「走不動了!」妻在發脾氣。若在平時,V早把妻臭駡一頓了。但在今天,他覺得妻實在可憐,該向她表多少同情。

  結局,V叫了一輛黑汙不堪的露頂馬車過來。S兒和T兒坐上去後禁不住手舞足蹈的歡呼起來,連呼「坐馬車!坐馬車!」

  馬車到一家照相店前停住了。V給了七百錢給車夫。

  「好便宜的馬車!」妻微微地苦笑著說。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