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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河時代 十


  V和妻帶了小孩子走出照相館時,快近中午了。妻抱著小女兒一聲不響地盡向前走。V看見妻的懊惱的態度,頹喪的精神,心裡十二分的難過。

  「坐車子回去吧。你走累了吧。」

  「坐什麼車子!」

  現在V苦笑了。他覺得今天的妻很奇特的改變了態度,但自己也無理由地覺得很對她不住。

  「餓了吧。你常說沒有吃過大菜,我們今天吃餐大菜去好不好?」V覺得唯有今天非對妻低聲下氣的不可。

  「哪裡有這些閒錢!」妻說了後,看他像怕話說得過少了,再繼續著說,「我一點不餓。不知小孩子怎麼樣?」這時候她才翻過頭來看V抱著的S兒。「S,你餓了吧。想吃什麼東西?」

  「S要包子!S要肉包子!」他們恰好在一家包子店前走過,S兒指著店臺上擺著的包子說。

  「要包子,要包子!」T兒也跟著哥哥學說話。

  「吃糖的好吧。」V說了後,S兒立刻帶哭音的反對說:

  「S不要糖的!」他還掙動他的雙腳。

  「不要糖的!」T兒再跟著說。

  「你要不要?」V走向包子店前,一面問妻想吃不想吃。

  「不要!」她緊鎖著眉頭向V發惱。

  「不要就算了,何必生氣呢。」V笑著說。妻努著嘴翻過臉去不睬他了。

  「汽馬車!」S兒聽見汽車的嗚嗚的音響,忙翻向馬路上看。一輛汽車在V妻的身旁駛過去,她忙閃身躲。

  「危險!」V還在說,汽車走過身了。妻的裙腳上濺了好些泥水。因為前一天下了雨,凹凸不平的馬路上的窪地裡還滿貯著灰黃色的泥漿水。妻把頭歪向左邊往下看,看見裙後面散點著許多泥水,再抬起頭來望V。V看她像氣得說不出話來。

  V再沒有心緒揀包子了,隨便地買了四個,分給了S兒和T兒。

  「真可惡的汽車。不看著有沒有人,瞎駛一頓。」V跟在後面安慰妻,但她一聲不響。

  「裙子不好洗吧。」V繼續著問。

  「橫直是舊破了不值錢的,只有我才敢穿出來!」妻的怨恨之詞真是溢於言表。V唯有苦笑。他倆間也沒有話好說了,只有默默地走路。V望著T兒靠著母親的肩膀左右手各抓著一個包子,向左手的咬了一口再咬右手的。

  「S,你看妹妹的包子兩個一齊咬來吃。」V看見T兒的無邪的姿勢,心裡十二分的歡愛,忙告訴大兒子S。

  「妹妹傻傢伙!S吃一個,留一個明天吃。是不是的,爸爸?」S歪下頭來望父親的臉。

  「不錯,S說的話一點不錯。爸爸真喜歡聽。」V覺得大的哥哥和小的妹妹一樣地無邪得可愛,忙在他的小頰上連親了幾吻。

  「爸爸沒有剃須須,刺死人。」S兒也異常喜歡地笑著說,說了後再咬包子吃。

  V想,自己實在對不住妻子,尤對不住小孩子們。妻身體不好,也沒有工夫,差不多半年之間沒有一次帶小孩子們到外面玩。V自己也因神經衰弱,喜靜不喜動,小孩子們如何的盡鬧他,他是不帶他們去的。今天像由籠裡放出來的小鳥兒,他們的臉上,由出發直至回來,始終浮著微笑。

  「T!你這討人厭的!」妻忽然地在前面罵小女兒。

  「什麼事?什麼事?」V忙跑近來。

  「說我拿著喂你,死不聽話,定要自己拿著吃。你看,媽媽的衣裳給你滴了滿身油了!」

  V忙看妻的胸部,素緞夾衣上面滴了好幾塊油蹟。原來是T兒咬著了包子裡面的肉球,怕燙舌頭,全吞不下去,肉球散落了,把母親最珍惜的一件好衣裳弄髒了。

  「運氣不好,什麼鬼都碰得著!我說不出來的,偏要死拉人出來!」妻的後一句是罵V了。

  「不要緊,用打油肥皂洗得乾淨的。就用揮發油洗洗也使得。」

  回到家裡來後,妻用棉花蘸著揮發油把夾衣上的油蹟揩了會,不見得十分有效。著油的地方色澤像加深了些。妻的精神像完全給這件事支配著,她把揮發油塗上後,不一刻又撿來看,不一刻又撿來看,看油氣發散了沒有。她怕房裡的光線不足,又拿到廳前的窗口細細地看。揮發油發散了,但油蹟還沒有去掉,轉成灰黑色了。

  「怎麼樣好呢?用揮發油洗還是洗不掉。」

  V想,妻當然和自己一樣的餓了,但她為那件夾衣,中飯也沒有正經的吃了。

  「我去買塊打油肥皂回來試試看,那個德國人的攤子上賣的。用過的人都說很好呢。」

  「那你就去買塊回來吧。哪兒有賣?」

  「F街口。」

  V每次到租界上去,走過F街口時就看見一對穿著襤褸衣服的德國夫婦在街口擺著一個洋鐵箱子在賣肥皂。他們看見走過去人的衣服若有油漬的污點,就把他拉過來替他洗。那個德國男人先用肥皂塗在油漬上,再用一根小牙刷蘸著清水慢慢地擦,到後來把那些肥皂的泡沫揩乾淨了後,油漬也就消失了。油漬洗乾淨了後,那個客人給二三個銅板給他,他搖著頭拒絕。他只要求客人買一塊肥皂,一角銀洋一塊。你不買也算了。V想這點倒和中國的小商人不同了。若是中國商人,定強迫客人買那塊肥皂了。最好的中國小商人也定把客人給他的二三個銅元笑著領下來了。

  不是那種肥皂的功效給了V一個深刻的印象,實在是那對德國貧賤夫妻的漂泊情調給了他一個深刻的印象。我實在感謝,也實在歡迎那兩個以超越一切自命的日耳曼人飄流到我中國來分嘗點痛苦。

  V把肥皂買回來了。妻照V所說的方法洗,洗了後掛在窗口的衣架上,等它幹了後再來檢看德國肥皂的功效。

  好容易等到那件夾衣曬乾了,妻忙取下來看。不得了!打了肥皂的部分變成一塊塊的灰白色的大斑點了。

  「你不怕害死人!那個肥皂哪裡中用呢!」妻在帶哭音的埋怨V。他看妻的瞳子,給一重清水罩住了。V忙安慰她並且答應她到了明年冬再縫好的——縫頂好的華絲葛的給她。V還對妻說過,到明年縱令沒有錢吊皮襖子給她,也要縫件面子比較好的棉襖子給她。但妻的要求是面子不必十分好,她只想縫件棉的旗袍暖和些。她又說,到了嚴冬下雪天,稍為過得去的人家裡的女人哪個不穿棉旗袍呢。V聽著快要流下淚來了。

  「決定縫吧。明年冬你就縫件棉旗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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