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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河時代 八


  「那末,褚主任來看過你們沒有?」V聽R夫人說了一大篇話後問她。R扶著煙槍搖了搖頭。

  「他那樣的大官怎麼肯到我們家裡來呢?」她對褚光漢像很不滿的。「一個人莫做官的好,做了官就認不得故人了。」

  「那末他欠你們的錢呢?」V很替R夫婦抱不平。

  「她從褚那邊回來後,再過四五天又去過一回,但就會不著了。名片遞進去後,門房出來說主任不在部裡,出去了,不知是真是假。不過會得見會不見都沒有什麼關係,我只希望他還我幾個錢——不是還,借給我幾個錢。所以我就寫了一封信掛號寄過江去。過了兩天接到他一封回信,封寄一張十元的鈔票來,並且說隨後再替我多籌點錢,還寫了許多對不起我的話。我想算了,莫再希望他的錢了,多寫信去傷了感情不好。官場我是無緣的,也怕和他們來往。但前天那邊又來了一封信,說他不得空——大概是實情——要我家裡的到那部裡去,或者可以拿點錢回來。」

  「褚光漢總算有良心的人。像我的幾個朋友……你是知道的,不說了吧。」

  「你近來活動的結果如何?有點希望了沒有?最恨不過的是我的病!你若弄得個局面,我真想在你底下做點事。」R的誠懇的態度差不多把V的眼淚引出來了。他想,自己太無能了,對不起老友了。近半年來的,R的困苦的深刻的印象免不得再在他腦中重演一次。

  有的是V親眼看見的,有的是R告訴他的。

  R的日常生活全靠替街下的小商人和工人們做訟詞稟帖去維持。有時替沒有男子的家庭或不會寫信的家庭寫家信,他替人家寫楹聯及門聯。一句話,他是以寫字為生活了。寫字的報酬近來愈低減了,這因為他的生意愈做愈濫了,一元兩元的雖然有,但一般的是三角二角錢。有時候替一個吝嗇的老婦寫一封囉蘇不清的家信,寫了大半天,只得到十個八個銅角子的報酬還算是好的。他常常一連幾天沒有生意。

  今年春深一天的星期日,V吃過早飯由W城過江來看R。他到R家裡時看見R還睡在被窩裡呻吟著呼痛,小的兒子蜷伏在V的足部的一隅呀呀的哭,大的女兒也站在房門首垂淚,像在望她的母親回來。

  「吃過了飯沒有?」V問R的大女兒。她只搖搖頭。

  「你母親哪裡去了?」

  「買稀飯去了。」

  V走進房裡呼R呼了好一會才見戴著一團亂草般的R的黑瘦的面目從被底下伸出來,他望了V好一刻才認識是V,他便喘著氣說:

  「對……不住……了。……我……不好。你……坐……坐吧。」R的頭臉再埋進發出一股臭氣的黑髒的被窩裡去了。

  V看見這種情形,心裡很難受。他無意識地走出廳前來坐在一張比較乾淨的凳上,等R夫人回來。他想,他們一定是斷炊了,今天非傾囊相助不可了!但他又覺得可笑,因為今天自己的「傾囊」只有四張鈔票,還值不得三塊現洋呢。

  再等了一會,R夫人跑得氣喘喘地端著一中碗的白糖攪稀飯由外面跑進來。V認識那一碗稀飯是值得四個銅元。他看見碗裡面熱騰騰的粥湯就有點像地球未成立前的充滿著宇宙的星霧,浮沉在這粥湯裡面的三十五十的飯粒就像新成立的星球。

  「V叔父來了麼?」R夫人一走進門看見V,雙頰通紅的問了這一句後再繼續著說。

  「今天一早有點事情出去了,來不及煮稀飯了,小孩子們喊肚子餓,只好快買碗稀飯他們吃。V叔父吃過了早飯吧。進房裡來坐坐吧。」R夫人一面說一面端著那碗稀飯往房裡去,她的大女兒跟著進去了。

  V在廳前想像到房裡四個人分吃那碗稀飯的情狀,差不多要掉下淚來了。

  過後R還垂著淚告訴V一件受罪的事。

  有一次R替一個下級軍官——由R的推想,大概是個排長——寫封家信。那時候他還能夠起來慢慢的行動。他在門首的狹小的街路口擺了一張桌子,掛起招牌替人寫字。據R說,初次坐在街口十分不好意思,怕給認識的人看見。坐過了一二個星期後,倒不覺得什麼不好意思,只希望多做點生意了。R又說,最多的顧客還是丘八,其次就是女人。R擺寫字桌擺了個把月後,一天來了一個掛斜皮帶的下級軍官請他替寫家信。R就照那個排長念的意思寫下去。大意是:

  「信寄家中老父親。兒自M縣出發後,二個多月中一連打了三陣大仗。蒙上天保佑,祖宗積德,敵人的千百萬顆彈丸沒有一顆射中兒的身上。前面的弟兄們實在死得不少,在後頭跟著我們來督戰的官長也死了好幾個。打得最厲害、最可怕的是第二仗,在P江畔上,我們都踏著死屍前進。兒在這一仗才知道人命是這樣不值錢的。軍官騎的馬打傷了二匹,彈丸射在馬的腿部,馬沒有死,但跑不動。軍官忙下緊急命令叫軍醫官馬上過來替馬洗傷口敷藥。並且派十二個兵士扛著這三匹傷馬跟著大隊前進。但是我們一旅在這第二仗中彈負傷的不下百人,睡在沙場裡呻吟著望看護隊望了大半天還不見有個人來睬他們。兒到這時候才知道人命不如馬命值錢。我想,上官已經把我們當他的牛馬看待了,我也可以不當他是個人了。但是我們只心裡有氣,哪裡敢說出口呢。

  「我們一路來都是餐風宿露,帶月披星。聽見敵人距離我們不遠,我們就要徹夜的追擊。在這兩個月間,每天只吃兩頓粗黑的乾飯的日子多。有些日子只吃一頓稀飯。打了三個大仗後到了P城才發了兩塊現洋的餉。可憐的先死了的弟兄們,一條性命只換到一套灰斜布的軍服,一頂軍帽及一雙草鞋。其實這三件東西,他們又何曾得到呢?

  「兒出來當兵原是想吃糧的。進了營才知道當兵是這樣危險的職業。兒想,性命尚且不保,還吃什麼糧。有個政治工作人員來訓練我們,問我們為什麼當兵,我們一百個人中有九十九個半是說因為住在家裡沒有飯吃。政治指導員就說,和我們一樣地沒有飯吃的人多得很,所以我們要救這班沒有飯吃的人們,解除他們的痛苦,使他們都有飯吃。兒不很明白這位政治工作先生說的話。我想,我們自己還沒有飯吃,怎樣有力量使他們有飯吃呢。自己本身的痛苦還沒有解除,怎樣會有心緒去想法子解除他人的痛苦呢。我不懂政治工作人員所演講的是什麼意思,我只暗暗地羡慕這位先生帶的金絲眼鏡和腳下穿的光亮亮的黑皮靴。

  「兒還沒有入營之前,聽見上村裡當過兵的程伯伯說,當兵靠在額的薪餉不單養不活一家人,就連自己一身的用費也難維持;所以當兵的若有機會就要到民間去發點橫財。但是現在的革命軍裡的規矩很嚴厲,不容易發民間的橫財。不過進了P城,我在一家公館裡搜查敵軍,敵軍沒有搜著,倒發了點橫財。因為我要的是鈔票,不要現洋,所以沒有給長官發覺。若不然,兒這回哪裡有這些錢寄回家呢。寄來以性命為孤注換來的銀洋三十元,你老人家好好的收用吧。」

  R替那個排長(?)寫了這一封家信後,第二天就來了兩個擔槍的兵士把R帶了去。可憐患風癱症走不動的R給兵士拖到營盤裡來時已經上氣不接下氣,全身軟成一堆倒在地上了。

  事情審問明白了後,第二天R由營盤裡釋回來了,但也挨了好幾個嘴巴。聽說那個排長終被執行槍決了。R後悔不該把那個排長所說的話寫太詳細了。

  從那時候起,R不再在街口擺寫字桌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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