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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河時代 五


  第二天早上V起來時看見天色和妻近來的顏色一樣的陰鬱。V因為昨晚上失眠,精神很不舒暢,看見這樣的天氣,心裡更加不愉快起來。

  「小孩子起來時要替他們加穿一件夾衫!」V站在廳裡高聲的向妻說。但妻在房裡並不理他。

  「聽見了麼?今天天氣冷些。」他再高聲的說。

  「還有什麼夾衫褲?!所有的不是都穿上身了麼?」妻在房裡怨憊地回答他。她還繼續著咕嚕了幾句,但V聽不清楚。V想莫去追究了,大概是罵自己窮的話吧。

  V一個人走到廚房門首站了一忽,看見灶冷鍋冷的淒涼的情景,加上幾陣冰冷的晨風由牆外吹進來;也覺得近二三月來自己的生活實在有點慘痛。

  ——家和萬事興!從小就聽見自己的老祖母常常說這句話。這麼樣的一個小家庭——一夫一妻和兩個小孩子——夫妻之間應該「和氣致祥」才對的!可是妻隔幾天就要惱一回,對自己沒有好話說。作算開了口,不是罵兩個無邪的小孩子就是頂撞自己的不中聽的話。V想,自己找不到相當的職業,妻只可以怨命運,怎麼可以怨丈夫呢?V愈想愈氣不過,很想回房裡去發作幾句才消氣,但又怕災禍延到兩個小孩子身上去。他只能夠忍氣吞聲地在廚房門首癡站了一會。冷風一陣陣地向他臉上吹,他像沒有了感覺般的。

  ——像自己這樣的人只能夠潛伏在自己的萎頹了的靈魂裡面去。自己何以會有這樣衰老無能的狀態和性質呢?恐怕是年齡增長了的關係吧。否,恐怕是受了不純的消極的書籍的影響吧。

  牆外的天空裡密佈著蒼灰色的雲,蛛絲般的雨絲紛紛地隨著寒風飛進牆裡面來。V忙退回廳堂裡來。他無意中望見廳壁上掛的日曆。由壁曆聯想到再過三兩天房主人就要來催房租了。由房租聯想到因為近來百物騰貴,房主聯合會主張加租的話來了。V愈想心裡愈煩悶,和自己最親密的妻也不能分擔一些的煩悶。

  「爸爸!」大的S兒飛奔到他跟前來,他把V的左腿緊緊地摟抱著。「爸爸,今天不出去?」

  V想回答他,還沒有說出口,又聽見T兒在房裡帶哭音的叫爸爸了。

  「今天爸爸不出去,在屋裡引你們。」V攜著S兒的手走向房門首來。

  「爸爸今天出去,S也不哭。爸爸出去買餅乾回來我們吃。」S兒笑著說。V覺著S兒的手掌像冰般的冷,看他的嘴唇也沒有一點血色。V再檢看他的袖口,果然他的防寒具,一件紅絨絲衫,一件棉背心和一件夾襖——都穿上身了,只差去年冬新制的一件柳條花夾襖。V再看握在手掌中的S兒的五根小指頭像腫脹了些,滿充著血。

  他才踏進房,小的T兒就伸雙手要他抱。她的母親正替她穿衣裳。

  「穿好了衣裳再說話哪!著了涼還害得到第二個!」妻強捉著T兒的手向一件小棉襖子的袖筒裡塞。妻的歇斯底里性的聲音引起了V的不少的反感。T兒哭了,掙扎起來不願穿棉襖了。

  「看你拗得贏哪一個!」妻在T兒的小屁股上摑了兩掌。T兒狂哭起來了。V看見妻咬牙切齒,滿臉漲著青筋的醜態已經十二分討厭了,再看見T兒狂哭,早忍耐不住了。

  「小小的女兒也值得這樣的教訓!」V叱他的妻。

  「著了涼,又罵哪一個呢?要這樣的寵她,你就替她把衣裳穿上!著了涼時,莫再向我發脾氣!」妻把T兒的小棉襖向床角一摔,退到床側的一張椅子上坐下去了。

  「你難為哪一個?好好的哄她穿上不可以麼?賤東西!」V厲聲地叱他的妻,但說到最後的三個字,聲音還是低了些,像失了氣力般的說不出口。可是妻還是一字不漏的聽清楚了。V知道妻的性質,她是一字不讓的。無論V說得如何的有理(?),她還是要強詞奪理的——爭辯。不服理地一任V痛駡一回的妻的性質是他所最討厭的。他常常想,女人終是個女人,始終不能理解男人的苦衷,不能理解男人的思想,不能理解男人的一切。他深信在這世間,決沒有理想的配偶,也沒有圓滿的夫妻關係。

  「不錯,是賤東西!賤東西要來擱在家裡做什麼?」妻冷笑著說。平日就蒼白不過的妻的臉上像加撒了一重霜。

  妻有這種性質,常捉住V忿怒時未加思索說出來的過激詞加以批難;這是V頂厭惡的。V想盡爭辯是爭辯不了的,最後的解決方法唯有訴之武力。然而經驗告訴他,用武力解決也不十分妙,因為結果只苦了兩個小孩子。並且T兒的衣裳還沒有穿上呢。

  「看你再多講幾句!……還不快點替他穿上!」V的聲氣也一點不讓步的再叱他的妻。

  「話都說不得麼?我有嘴,你禁得我說話?!怕她著了涼,你就替他穿上!」妻說著站起來走出廳堂裡去了。

  S兒早就聽呆了,一聲不響地站在一邊,他像在擔心大禍快要臨頭了。此刻他看見母親出去,像怕母親逃了去不回來,也哭著跟母親出去了。

  「真是個爛潑婦!」V只能夠這樣的恨恨地罵。沒有法子,他只得把衣裳替T兒穿上。T兒也像知道父母間的情形不甚妙了,很聽命的把衣裳穿了,也停止哭了。

  「爸爸抱!」她只手揩著眼睛,只手搭在父親的左肩上。V忙把她抱起,她趁勢就把頭枕到V的右肩上來。

  V抱著T兒在房裡一上一下地走了一會,聽見室外的雨愈下得急了。V想近這一星期來氣壓像很低,一天晴兩天雨,並且一下雨就下一個整天的悶雨。失業的V困守在家裡聽著這種悶雨,格外的煩悶,但V又想,即在天晴氣朗的日子,自己也是一樣的煩悶。

  「姆媽,S要稀飯吃。」V聽見S兒的帶哭的聲音,也覺得自己有點餓了。但妻像有意的抵制他,還不到火廚裡去。V愈想愈恨妻不過,若不是有兩個這樣小的兒女時,他早就宣佈離婚了。他後悔在從前的幾篇創作裡面太把妻寫好了。現在想來,妻是值不得自己讚美的。真的從前寫的幾篇創作太便宜她了。

  T兒聽見哥哥的聲音,從V的肩上抬起頭來,指著房外,要到廳堂裡去。

  「M Mema!」T兒給哥哥提醒了,思念她的母親了。V只得抱了她出來。T兒看見母親坐在廳堂裡的食台旁垂淚,忙伸出一雙小手親向她。妻倒不仇視這個小女兒把她接抱過去了。這時候S兒靠近他的膝前來了。V握著S兒的手,覺得比剛才更冰冷了。再察看時,也像比先刻紅腫了些。

  「還有一件新夾襖也不替他穿上!」V沒有留意到廚房門首的曬竿上還掛著兩件小夾襖,說錯了一句話。

  「你沒有眼睛!你買了板炭給我替他們烘衣裳?!」

  V回想到樓下楊奶奶買便宜炭的時候,妻勸他也買三五擔被他拒絕了的事了。拒絕的理由是,現在是「爭買」期,價錢抬高了,過了「爭買」期價錢要便宜些。究其實,V的意思是,存款太少了,不能為木炭一項開一支大宗款。但妻說V是會乘不會除的,將來定要後悔,近冬的炭價只有增高,哪裡會低跌呢。V又想到S兒昨天吃米泡的時候的確是穿著那件掛在廚房門首曬竿上的黑柳條花布的夾襖兒。雖有這些回想,但終難引起他對妻的諒解。V終和他的妻決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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