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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河時代 六


  V和妻決裂後,樓下的楊奶奶走上來了。V想,現在把一切責任付託楊奶奶吧,自己可以走了。若不走,妻決不理小孩子們,也決不會燒飯給他們吃的。自己走了後,楊奶奶定能夠把妻勸慰過來,這是由幾次的經驗知道的。

  S,T兄妹早就靠著母親的胸懷哭做一團了,現在看見父親又離開他們,更悲痛地狂哭起來。

  ——為他們小兄妹計,還是快點走的好。妻在這星期內決不能和自己好的。自己盡守在家裡,妻反不好做事,小孩子的看護也一定不周全。V聽著小孩子們的哭音,不能不忍著心痛跑下樓,冒雨走出街路上來。

  站在街路上給風吹了一會,雨打了一會,才知自己沒有把黑呢馬褂披上,也沒把皮靴換上。他知道街路上是不能久站的,只好無目的地向街口跑。他一面走一面還留心去聽小孩子的哭音有沒有停止。在風聲雨聲的交響中,他還隱約聽見S和T兩個悲哭著呼爸爸的聲音。

  ——妻真該殺!丈夫的苦況一點不體諒,三天吵,兩天罵,弄得自己沒有一點心緒去創作或翻譯。自己從前會寫許多Trasby Novels也完全是妻的罪過。將來自己若患血充腦症而死也完全是妻的罪過。V自言自語的無意識地走到A商店面前來了。

  A商店的主人是V的一個同鄉。這家商店離V現在的住家不遠,V在家裡閑著無事做,常帶小孩子到A商店來玩。V因為自己窮,決不同A店主提錢財的事;所以A店主倒很歡迎V到店裡去談時事給他聽。

  A商店對門是一家咖啡店,V在暑假期中也常到這家咖啡店來花過幾塊錢,結果他認識了一個「半老徐娘」的女堂倌。她姓孫,V就常叫她密司孫。當V叫她密司孫的時候她便雙頰通紅的望她的同事。她的同事也望著V笑,像笑V迂腐。後來V知道她是一個小官僚的姨太太,也是這家咖啡店的一個股東,年紀又有三十餘歲了;V還叫她密司,當然會給人笑的。並且她的同事們還當V是在懸想密司孫呢。但V想,她們就這樣的猜疑也不算得十分冤枉了V,因為密司孫最初一次就給了V一個很好的印象——會使V隔天就準備花幾角錢到那家咖啡店去的好印象。在寂寞枯燥的W城和H市困住了兩年餘,今年初夏的一天晚上,A店主約他到新開張的,在H市算頂整飾的咖啡店裡去吃冰淇淋,才踏上樓第一個來招待他們的就是老密司孫。她的樣子本來就不錯。會使人想像到她年輕時的標緻。V一見她就引起了他往年在海外咖啡店的回憶。嗣後V就一個人不給A店主知道,隔晚就到咖啡店樓上來和密司孫談天。當然老密司孫是很歡迎他的,因為頂少喝一盅咖啡也得花一角五分錢。

  暑假後,V的收入的來源絕了,不敢常到咖啡店去。但他常到A商店的樓上去,隔條街路,窺望咖啡店的樓上。有時V一個人去,有時帶一個小孩子去。每天等妻由街上買菜回來——約十點鐘前後——V就到A商店去。這個時刻,咖啡店也開始營業了。

  有一天V一個人出去,直至吃午飯才回來。

  「天天到A商店去也不怕他們討厭你嗎?有什麼許多話可以談!不如早點回來看看小孩子,讓我多做點事。」妻很不樂意地發了一陣牢騷。

  「因為來了一位新從鄉里到來的朋友,多談了些故鄉的事情,就過了時刻。」V嘻笑著扯了一個謊。

  「誰信你的話!恐怕是咖啡店的女客吧。」妻翻著白眼瞧了他一忽。V禁不住雙頰紅熱地一時答不出話來。

  「怪不得楊奶奶看不起你呢。你雖然窮,也當過大學教授來,有時候也得顧顧面子。」

  「楊奶奶造了什麼謠?她怎麼樣說?」V覺得自己臉愈加紅熱起來。

  「何止楊奶奶!左鄰右舍的人們都知道了。她們說,住在楊家樓上的姓V的真是個奇人,一天到晚沒有事做,每天跑到A商店的樓上向著對面咖啡店樓上的女堂倌笑嘻嘻地眉來眼去!他家裡一家人到底怎麼樣過活的?你想,你還有臉孔見左側右面的人麼?沒有職業就坐在家裡,少出去丟醜還好些!」妻再發了一陣牢騷後又歎了口氣。她像嘆惜自己的丈夫不長進。

  ——該死該死!我竟不知道附近的人們對我有這種惡評。這還了得!生性浪漫不拘的V到這時候對著妻也覺得很難為情。嗣後V就很少到A店的樓上去了。作算一星期間去三兩次,也很謹慎地先偷望街路上有認識自己的人往來沒有,他不敢率直地一登樓就走近窗口伸出頭來向對面的樓上眺望了。

  V走進A商店來時,身上的青灰竹布長褂子差不多全部淋濕了。外面的雨也越下得大了。進了冬期的A商店生意很忙,下雨的今天生意還是一樣的忙。A店主要應接來客,沒有工夫和V閒談了。

  「今天下雨,對面很少客,你到那邊去花一二角錢和她敘敘情不好麼?」A店主以慣用的口調向V說笑。

  「還有這種閑心緒?!」V苦笑著說。他在A商店坐了一會,看見他們的生意太忙,便告辭出來。此刻雨也停了,天氣也轉暖和了,街路上也漸曬著淡淡的日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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